Penumbra-Snow

蝉

 

故事仅仅行进于夏天。

 

吃过饭后，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埼玉抬头看了看远方无人区暗色的天空，那里不像市区一样夜里还能被城市中满载的人造光照亮。

微风吹过，天气已经微妙地开始变凉了。夏天就要结束了，他想。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想。他总是想到这件事。夏天，夏天正在过去，正在收尾，正在走向完结，这一个夏季啊。

杰诺斯，他喊道。对方应声而停步，望向他，悉心听取他每一句话。

如果我有一天突然离开了你，你怎么办？

您去哪里，我就跟着您去哪里，杰诺斯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我去了你不能跟着去的地方呢？或者说……你不应该去的地方。

那我就留在这里，等着您回来。

如果我再也不会回来呢？

杰诺斯顿了一下。我会一直等着的，他说。

埼玉叹了一口气。谁让他无法明白这个话题的真实含义。

我觉得，你不应该一直等下去。他摆出一副假模假样的教育姿态。既然我是绝对不会再回来了，你就应该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去见别的人。生命的时间是有限的，你也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吧。

杰诺斯沉默不语。他们往前走了一阵，他忽然接上话道：如果我突然消失了，您会怎么办呢？

……埼玉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就因为开始假设而扭成一个结。原本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他认为的自己。

杰诺斯看出他的反应，轻笑了。

所以我觉得，这种事没有什么好想的。他说。

——而且，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

埼玉望着他。望着他充满自信的侧脸——某种角度上，他知道他那副模样、那种心情的来源，并非源于自己，又无法脱离干系。我该怎么办呢，他继续叹气，他从来拿这个家伙无可奈何不是吗，他闭上眼睛。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呢。虽说就算他不做任何事，也不会有什么灾祸再降临到之后的他身上。但他无法放心留下这个人。因为这家伙说他会一直等着啊。

他后悔了，又一次地，后悔当初让这个人走进他的房间里，后悔没有干脆地拒绝，虽说那时是发生了很多事让他没有拒绝成功。让杰诺斯受到了他的牵连。让他受到了杰诺斯的牵连。让事情失去了原本单纯的容易解决的样貌。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的时候，那一天，他和杰诺斯乔装乘车进入市区。他们戴着帽子，杰诺斯还戴着墨镜，在他看来有些欲盖弥彰。倒不是说这样装扮他也一样惹眼什么的。

公交车上人群熙攘。他们各握住一个拉环，在车子因前方路况急急刹车的时候，身体由惯性向后倾斜，杰诺斯的身体发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声音，他听到了，希望旁边的人没有发觉。

他透过车窗看向外面，地面上的热度已经不如上次经过这里时来得滚烫。啊，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想。夏天已经过半了。原来这么快吗。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吗。

他沉浸于思索一些事情，没有抓稳，他的体重还是与常人相同的，由此退了两步，不小心把旁边的人踩了一下。那人怒目瞪向他，车中闷热又行驶缓慢，让不少人都攒起了怨气，正在徘徊寻找一个发泄口。那个人刚要说什么，手朝他伸过来，他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那只手就被另一只手接住了。

杰诺斯紧紧握着那只手的手腕，埼玉甚至听到了腕关节发出的响声，当然覆盖其上的是那个人的叫声，他赶紧拍了拍杰诺斯的肩膀。叫声引来了周围一群人侧眼观看，杰诺斯终于收回手，最后瞟了那个人一眼，不再动作，他们站回原来的位置，没人再敢招惹，甚至在拥挤的车厢里为他们空出了一小段距离。

埼玉隐约觉得周围有人猜到他们的身份了。但这种情况下，没有引起更大的灾祸，是不会有人报案的。他们也不想惹祸上身。人类想要的不过是自己的圈子里普通的生活而已。不会被各种怪物与超能力打破的平静生活。

夏日过半的那一天，他收到了杰诺斯的告白。

 

被日常充斥着，埼玉对于过去的日子的记忆都挺模糊的。像是某一天吃了什么，击倒了什么，这样一系列没新意、无聊到让人打瞌睡的事情。

不过他对于自己意识到“夏天已经到了”的那一天的记忆很清楚。时常看着窗外，想到“这已经是什么时候了”的时候，看到与那一天相似风景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回想起来。有逐渐生热的感觉。在一天当中的同一时刻经过的同一段街道，有变明亮的感觉。亮起来的同时，空旷与寂静也伴随现形，像涨潮时贝壳浮出水面，遗留在沙滩上。

那一天也是杰诺斯第一次到他家来的日子。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又一个几天前。那时候他见到的杰诺斯十分残缺不全，并且距离普通人类的外貌有挺大差距，所以那天他打开门的时候，完全认不出来。

这是谁啊？

站在日晒的门口，杰诺斯为他解释了一番，但他还是不能就这么将两幅画面重叠起来。他皱着眉，有些歪着头。杰诺斯盯着他这样的神情，晃了晃神。

然后杰诺斯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让自己身体外侧仿人类外形的伪装转换成战斗时展开的金属光泽的护甲。这时只有他的脸上还残存一点自然生命的气息。而那也是伪造的。

哦，毕竟这个场面还是十分前沿科技十分炫酷的，老师睁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原来你是机器人啊。

……不是的。

 

说来，为什么老师选择住在无人区？一天，在购物结束踏上归途的时候，杰诺斯问道。这片地区仿佛是受到了神灵的恩宠，这是一种戏谑的说法，这儿怪物的衍生极其频繁。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们已经遇到了三次，而老师是早就习以为常的样子。

而且它们都很强。如果从这儿跑出去了，至少可以碾平一座城市无人可挡的家伙，就被老师在晚餐后散步的途中处理掉了。还顺便提供了食材。老师也是……什么都吃呢，这一句他没有说出来，大概消化系统也是最强劲的吧。

嗯，埼玉回想了一下。总之，啊，他说，因为在这种地方，即使不小心造成了什么破坏，也不会被抓现行啊。

稍不注意在打蚊子的时候就打垮了一座大楼之类的。即使大地的震动传到了不远处人群聚居的市区，也会被当成是危险地区应有的日常吧。没有人会想要追查，更不会查到怪到他的头上。而且大手大脚的战斗也不会殃及任何居民，因为这儿就没有其他居民。

不愧是老师，能想到这样巧妙的隐居方法。杰诺斯说。

其实一开始搬过来的原因好像是房租超便宜……听到他这么讲，老师就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所以老师没有遭到通缉，（那个时候确实还没有，）就是这个原因，杰诺斯想。老师选择住在这种地方，说不定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不让这些怪物离开诞生地去其他地方伤害民众。他就像这儿的看守者。不管老师有没有这么想过，就算问了，老师也会矢口否认吧。

老师连一张最低级的通缉令都没有。有时通缉也可以当作是一种名声与实力的体现。甚至会有恩故意做出提升自身通缉等级的行为。但老师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仿佛当这个体制不存在。就好像是，“那种东西有什么意义吗？可以拿来买吃的、交房租吗？遇到怪物干掉就可以了吧？这样不就行了吗？”

杰诺斯看向老师正在吃东西腮边鼓囊囊的侧脸。

非常简单非常平凡，超乎想象地有着吸引力。

对啊，眼中只要有目标就可以了。想做的事情就去做，想要的东西就去追求。这世上其余的事物和我有什么关联，为什么要因它们而牵绊自己呢？

他们有着相似的性子。又因为他们只有彼此，所以不觉得，不改正，相互影响，变得更脱离人世，无可救药。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埼玉第一回收到告白——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对来救援的他道谢这种事倒是发生过几次。不过太多事情都是第一次了。比如第一次让别人住进自己家里，吃别人做的另一式样的饭菜。而且还觉得不错。

你是热昏了头吧？他说。他可不觉得这是史上最糟糕的对一份告白的回应了。杰诺斯听到他这句话，显然懵了懵。

他是热昏了头么？是一时冲动么？他想，他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回忆的画面来。他并不知道，今天早上的他都不知道他今天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在说出口后，从过去到现在这一切朦胧的感觉恍然明朗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个解释。他的心因为看清了一道谜题而雀跃。他的心不知不觉又重新存在于胸腔之中了。都是因为这样，都是因为这个。他爱么。他是爱着的。

不，我没有热昏了头，老师。他说。

哦……老师说，好吧。我知道了。这大概是史上第二糟糕的回应了。要是随便哪个普通人，即使不被第一句打败，也会因第二句严重受挫吧。但杰诺斯不是随便哪个普通人，他连迈入门槛这一关都早已过了。

爱就算不是两个人的事也可以，虽然他心里想的没有这么直白，反正他没有因这样的回答而觉得受了委屈。

然后这一段就这么过去了，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他们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乍看起来是这样子的。

 

杰诺斯是出了名的不小心，所以他很早就得到了通缉令。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会造成伤害的，破坏人们美好宁静生活的，无论是所谓的坏人还是好人，都是罪犯。

那是他还没有确认自己心意时发生的事。他们打了一场发生在市区的战斗。敌人数量很多，他们俩分头作战，将涌来的洪流击散，血肉纷飞。烟雾散开过后，人们看到他们俩站在血雨中央，杰诺斯带着伤痕，且显得有些战后乏力，老师稳当地站在原地，啥事没有。

于是人们都知道了，这回所有事都是魔鬼改造人一个人干的。那个穿着奇怪的路人被他们自动无视掉了。即使这样，杰诺斯还是往旁挪了两步，站在了老师前边。他应该希望人们知道老师的力量，但又不希望老师被通缉——也许他也并不希望有人知道唯有他知道的事。

这时突然一头没死透的怪物从地下窜出来，高高飞上天空，朝他们扑来。杰诺斯还未做出反应的时候，那玩意儿被他老师打飞掉了。

看到这一幕的群众们万籁俱寂。仅有风声。

从此以后通缉名单上又多了一位，虽然他现在的警戒等级还很低。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迎来了一场神级别的战争。不如直接说，这次面对的敌人就是天神。

无数为人类奋起而反抗者，曝尸荒野。断壁残垣上只剩老师和神灵的化身对峙，甚至现场没人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手握着神的力量，你却并未毁灭人类，而是反过来保护他们？发怒的神说道。

嗯啊。

老师说，一直瞥着倒在一旁的杰诺斯，他是挡了冲自己来的一击而伤成这样的，虽说他不挡下来也并不会怎么样。他几乎还是在无意识无机质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摁在地上有一半断裂的指节颤动，但万事已矣。

你已见到人类的自私无良。他们不为恩赐而祈祷，也不会感激你的保护。

我知道。他说。他见到杰诺斯没有再动了，心里纠成了一个结，看到头颅又微微动了动，才稍微放松，但还是纠着。他的注意力太集中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事的发生。

算了，神说。违背命令的你，不久后就会不复存在。没人会记得你……

你说完了吗？他说，底下握紧了拳头。

 

但是，就算是只有一个人都好。

那就是那个人啊。

 

埼玉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他看向厨房。

今天的晚饭是轮到我做吧？他对站在那边的杰诺斯说。自己不知不觉就给忘了。

是的，但您今天身体不适。所以我来做。杰诺斯说。

好吧，埼玉说，虽然他也只是有一点小感冒而已。等我好了再补回来。

不用，老师。听到这个声音，埼玉再次望过去。杰诺斯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他。我是自愿这么做的，杰诺斯说。

如果是在夏季的前半部分那时，他做出这样的举动，老师也许也不会当作什么大事。但这让他想起了那个夜晚。他们乘车出去的那个夜晚。那一晚上杰诺斯很是反常地寡言少语。除了他说了那么几个字。

再看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杰诺斯的笑容变多了，在他看起来又变得蕴含了更多的意义。他的一举一动都带上了更多的气味，让他想躲开又想欣然接受。他数次感到由衷欢愉，又数次苦涩地后悔。后悔没有拒绝，后悔没有更早地拒绝，没有更坚决一些，让事情发展到不可逆转，他不可抵挡的地步。但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欢愉。

老师，我希望您下次还是不要吃您打败的怪东西。他听到杰诺斯说，那些东西里可能有对您的身体不好的未知物质。

他没有回答，把脸埋在自己怀里，吸了吸鼻子。太阳快落山了，红光斜射在他的身侧。

夏季总是要完结的。

故事正在美好地进行着。有人拥有了爱，有人得到了爱。即使没有得到最好的回应也依然努力着不断给出，即使没有努力做什么也在不断收到礼物。

他没有问，那您怎么看我呢？

我由衷不想见到你受伤、

你死去、

你难过。

他闻到了晚餐的香味，闻到了喜欢的食物热腾腾的香味，他愉快地抬起头来。

 

1965 - Zella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