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埼]彗星

彗星

 

1

 

雪后,山中变得晴朗。偶尔有鸟叫声被惊起,它们飞走,树枝上压着的雪坍下来。居住在山中的人穿着厚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留下一串脚印,艰难地前行。

走了一阵子,他听到了一个不寻常的声音来源。他驻足静听,像檐下冰锥一样锋利的风中,挟带着一丝兽类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地浮沉。他转身,朝声音的来源走去。穿过一片遮蔽阳光的林子,路上似乎吓跑了蹲在原处的雪色的小型动物。钻出树丛,他仰头往上望,这儿是一处悬崖。雪零零散散覆盖在山壁上,更多是有棱角的岩石裸露出来。

他走到崖底旁。这儿有一头食肉猛兽,侧躺着半埋进雪中,身体下边湿漉漉的雪里渗出一些缕淡红色。他为它拨开了一些盖在身上的雪,手按在皮毛不那么厚实的肚皮上,这家伙心脏还在跳,然而很微弱,他又摸了摸,体温也低于常态。他又往上看了一眼。大概是从上边摔了下来。

他伸手,去抚摸它的头,它挪动了一下头部,现在看来它做这点动作都挺费力的,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他一开始还以为会遭咬,毕竟在他走近时,听到一股逞强的警告的呜呜声。他试着抬起了一点它的后腿,查看伤势如何。即使不做更多的检查,也看得出十分严重了,如果他想救它,应该马上将它搬回住所。

它的口腔中温度还是滚烫的,朝他呼出白气。他听到另外一些声音,蹲在原地转头看,另外的猛兽现出了身形,对上他的眼睛虎视眈眈,看来是被鲜血的气味吸引过来的。他朝它们挥了挥手,意思是赶它们走。它们有的就退缩了,有的还不情愿就这样放弃;在原地焦躁了一会儿,猛地跃起,朝他扑过来。

他横着那一边手臂,被一口咬住手腕,利齿刺破了衣袖,让他皱了皱眉头。他使劲一挥手,把那家伙甩到一边去,看了眼手腕,上边仅浮现出的浅浅咬痕。被摔出去的小家伙在地上打了个滚,再爬起来,看了看他,和其它同类一样一起匆匆离去了。

他将地上这头野兽抱起来,抖擞了一下,别失手再落下。弄得两者身上都是半融化的雪水,感觉怀里沾着水的毛皮还在微微颤抖。他快步地往回赶,但碍于地面积雪的深度和臂弯里的沉重拖沓,实在跑不快。他不会飞。

他终于赶回到自己的山中小屋,将野兽放下,用毛毯裹起来,抱着感觉了一下,还能听见它的呼吸声,松了口气。他把火炉烧得很旺,让屋子里暖和起来。他察看它的伤口,因为他没有什么受伤的经历,没有太多应对伤患的经验,他只能尽力而为。处理好后,他们一起靠在离火炉最近的地方。野兽躺在他的腿上,他抚摸它的背脊,听它发出舒服的呼声,虚弱地摇摇尾巴。

因为柔软又暖洋洋的,他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火接近熄灭了。他摸了摸靠在身旁的发凉的身体,摸索到一颗石头般僵硬的心脏。

他愣了一下。

 

2

 

学生做了很久的学生了。学生生活里发生的事情总是大同小异,上课铃与下课铃,考试与课外活动,运动会与开放日。他偶尔会生出些厌烦的情绪,歪着头,让下巴陷进肘部支撑在桌面上的手掌中。笔在手指之间转了几下,掉脱出去,在光滑的桌面上滚至边缘,响亮地掉到难以够着的桌下地板上。最近他觉得这样的情绪来得越来越频繁了。也许他要变作怨灵了。

放学了,他单手背着书包,穿行在走廊上,路过那些三三两两叽叽喳喳的少年少女们,从窗户吹进一丝凉风。他的生活里没有与这些人接触的一个侧面。他走过拐角的时候,被背后的谁拍了一下肩膀,从未有人这么做,令他一怔。

他转过身去。叫住他的是位老师,并没有给他所在的班级上过课,只是曾在课间时学校里的某处见过,他有这么一点印象。这位老师刚入职没多久。他转回身去,看了看自己的前方,没有别人,再转回来。老师盯着的确实是他。他们应该是互相不认识的。

你穿得有点少了,老师问他,今天变天了。哦,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周围的人身上衣服的厚度,他总感到今天自己的装扮和他们有些不同,原来是这样。他用不着在意这些事情,也从来没有谁会注意到这样异常的他。

他又看老师。他说:老师,您穿得也少了。

哦,老师也好像刚反应过来,这看起来有点好笑,他也看了看自己。我没关系的,他说,你回去的时候可注意了,别感冒了。

那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他有些想象如果他,这样的他,真的感冒了会怎么样。

 

另一天晚上,学生在街上闲逛。拐到一条街上,他抬起头,看到了那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老师,在前方不远处,正往远离他的方向走去,手里提着的袋子开口处露出蔬菜的头部。他左右看了看,反正他现在也没有什么事可干。于是他跟了上去。

老师又在另一家店门口停下,走进去,买了一些别的减价商品。在学生看来这已经有些多了,但老师提起来似乎毫不费劲。自上次的事情发生后,他就觉得老师应该是某种超常的存在。如果与他更多接触会发生什么事?他这么想。至少能让他的生活千篇一律的循环暂时破碎掉。

他很久没有要隐藏自己的身影来跟踪别人了。他走得快了些,靠得近了一些,走过拐角时,老师正在这拐角处的一家店门口和商家交谈。他愣在原地。老师看了过来。

是你啊,老师说。

晚上好,学生说。

已经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转悠?老师说。学生无话可答。你吃晚饭了吗?老师问道。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谎,摇了摇头。

那,要来我家吃吗?老师说,抬起提购物袋的手。我买多了。

他很惊奇。

放到明天可能要坏的。老师说,打量了一下他。你来吗?

他点了点头。像是丧失了语言能力般。

 

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可以吃东西,他能碰到的事物究竟是否真实存在。他端起老师放在他面前的碗,他咀嚼饭菜。

怎么样?老师说,大概一般般吧。

不,他说,很好吃。

老师眨了眨眼睛,感觉他好像很久没吃过一次好饭了。这也是真的,这位学生不需要吃东西。能量不会在他的体内转化为热量,从体表散发出去。哦,你喜欢就好……他说。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评价,以及第一次有别人进他家。

嗯,我很喜欢。放下餐具,学生说。

那你也可以再来哦。

他愣了一下,轻微地客套性地点了点头。虚空中的心骤然紧缩,获取的温暖已经足够了。

 

毕业典礼又一次到来了。学生发现这一次他站在了毕业班的人群中。虽然如此,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从这座校园中毕业。他听了听台上的演讲词,和去年也没多大不同。

因为参加了许多次,在周围的人们感叹、拍照纪念、畅聊未来,做着等等有意义的事情时,他感觉不到这个时刻的重要性。很可能一切又会周而复始,他抬头望望晴朗的天空。他害怕那样。不,他不是害怕,只是很厌烦了。他感觉到内心潮水在涌动,那是积攒起来的怨念。他深深吸入一口气,也许变化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他想起那里有位老师,那位老师刚好从教学楼那边正走过来,是看到了站在校门口的他,于是走了过来。

恭喜你毕业了,老师说。只是客套话吧,他想,但不由得相信这份心情的存在。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老师说。

啊,如果会再来一次也好,他竟然开始这么想。如果再来一次,也许可以成为这位老师的学生。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不知道。他往前一步,凑近了老师一步,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谢谢您,他说。虽然他们在这所学校中并没有过几次交流。

这时他感觉到,这次他是真的毕业了。他感觉到自己在变得轻盈、变得透明。他不会变成怨灵了,他感觉这样很好。老师转身离去了,他看着老师的背影,心想,是这个人拯救了我啊。他转身,朝校门之外走去,在跨过门槛,自身消失掉之前,他最后想的是,真想再在哪里,和他再见面。

 

3

 

有着与人无二外表的魔物潜入城镇。

城镇有一位守护者。他驻守在妖魔鬼怪盘踞的那片山脚下。有他在,没有什么脏东西敢靠近市民点着路灯的明亮街道。

他生活在居民平静安宁的生活边缘。本来没有什么人与他来往,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只认真履行他的职责,在需要采购的时候到城里来逛逛。他有这份力量,于是他做着这样的事。在和平中浸泡久了的人,有人害怕他,有人厌弃他,他都无所谓的。

他是伪装成人类的魔物要接近调查的首要目标。只是看他一眼,魔物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走过去,向守护者打招呼,说早上好。守护者很惊奇,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不知道应对如此奇怪热情的人是否应该后退两步。

他从未见过魔物。魔物自称是新搬来的住民。他毫不保留地夸赞,守护者很厉害,令非人闻风丧胆。那一直以来都是事实,但被这样说出来,令守护者终于得到了一种满足感。原来自己做的事并非一无成效,并非没有人看在眼中。他们这样熟识了。

 

守护者巡逻完回到自己家门口时,看到魔物站在那儿。天气很热,魔物说,我给您带来些水果。

他已经习惯魔物对他的尊敬。已经习惯他给他带喜欢的晚餐过来,一起吃饭。他们会一同到城镇里去逛街购物。魔物似乎住在城镇的另一头,总是穿过整座城来见他。他几乎已经整天待在他身边,如果房子再大一些的话,就应该让他住下来了。

他们会谈论一些事情,关于脚下的,与远方的。有些地方人类的居住地被异类毁掉。而居住在这个地方的人,几乎已经忘记外面有威胁存在。都是因为有人在默默地守卫着。就连守护者也很久没有见到过敌人了,它们明白一旦靠近就会被瞬杀的命运,乖巧地躲避开了。

魔物找不到守护者的弱点。他作为密探还在继续行动中。他们走在街上时,听到年轻人妄谈,所谓的守护者只是一个空名。因为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见过他战斗的样子了。妄谈他并没有什么力量。或者说他也是人类以外的东西。魔物凶狠地瞪向他们,他们不置可否,放声大笑。不用管他们,守护者对魔物说。魔物点点头。

然而当天夜里,有些人还是惨死了。

 

魔物被关了起来,等候判决。

他乖乖地在铁栏杆后等待着,人类的法律来判定他的生死。他有逃走的力量,但他想,没有人可以把这种事的发生责怪到他为之行动的守护者身上。

但是守护者来见他,把他带走了。

他们回到那座山下。你就这样回去吧,守护者对魔物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家伙的真实身份了。不要再到城镇里来了。如果是妖魔下的杀手,会被原谅的。

我不懂得您为什么要保护他们,魔物说。您如此强大,他们又看不起您。不如到我们这边来吧。

我还是人类啊,守护者叹了口气,说。

人类究竟是什么?魔物歪了歪头。那么,我也想变成人类。

魔物还未离开,抓捕他的人追来了。魔物突然行动,擒住了守护者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以他作为人质,做出一种本来从头到尾进行胁迫的就是自己的假象。他褪去伪装的外皮,露出可惧的真实面容,追捕者用火枪瞄准了他。

绝对有力量挣脱,但守护者什么都没有做,直至枪声响过,魔物在他背后倒下,尸体变成一滩不成形状的烂泥。

 

4

 

有一天老师想起来,问改造人说:当初见面时,你说,你终于找到我了。你从前就知道我吗?

改造人说是的,很久以前就知道了。老师很奇怪,他开始英雄活动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我们很久以前是认识的,只是您已经忘了。

老师表示无论如何他也想不起来有这茬,况且很久以前,仿佛在他们其中的谁出生之前。

您以后也会忘记我,但我会一直记得您的。

他又说起这样让人无言以对的话了。

好吧,于是老师说,结束了话题。

但他看起来如此快乐。好像被忘记也没关系,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也没关系。只有他拥有那份感情也没关系,这种话不久以前也谈论过。

他心甘情愿,单方面付出。但是谁不是心底里想要同等回应的呢。

有时想到这件事,会让老师愁眉苦脸的。

 

5

 

猎手,勇者,找到了巨龙盘踞的洞穴。他走下去,在山体的内部,龙在一道顶上落下来的光下边,沉沉睡着。

勇者走过去,踩过浅浅的水洼,又在半途停下。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他接到的任务是将祸害村民的山中怪物猎杀。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来到龙搁在地上的头颅面前。他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额头。

龙醒了过来,睁开一边明亮的琥珀色眼瞳。

你啊。勇者说。他的手在龙的耳朵上流连。

你赶快飞走吧,到离人类远远的地方去吧,他说。

虽然这一次才刚刚见到你。

龙眨了眨眼睛,呼出一口滚烫气息。它支起身子,身躯庞大显得行动缓慢,张开、拍动翅膀,通过前往山顶的洞穴,朝天上飞去。

勇者站在原地,仰望着它,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他知道,回去应对那些下命令的家伙,又是一件麻烦事。

但这次轮到我了。

 

这只是我站在我的星球上,终于抬起头来,朝你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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