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埼]亡者之城[完整版]

※年龄操作/原作向/反转结局/HE


1

 

这段白日是和平的。

将住所的大门从外关上。向上走两层,推开天台的门,日光扑进损坏的灯缺乏修理的阴暗楼道。天空挤满烟黄色的云,阳光不那么强烈,引人注意;她只是单单的确存在于那里而已。

天台的角落有一根建筑完成后未拆卸的柱子。杰诺斯靠着它坐下来。他调整一下姿势,然后进入一种,除了头颅别处肢体的活动机能都被关闭的状态。

他可以仰望天空。靶标追踪定位在飞过的一只黑鸟身上,在它匆匆飞进飞离视野的那两秒中。自动瞄准在他眼前游移着,仿佛因缺乏目标而变得慌张无措。他侧低下头,可以从天台边缘看见街上的行人。视线轻轻扫过每一个人,好像身在人群中但极力避免碰触任何人。

他能听见所有声音,店铺外放的音乐,人们的谈话,猫与狗;它们从耳廓收入,从他脑中流淌而过,不经任何处理。他能感觉到风的方向与力度,拂过他的身躯与头发;云的缓慢迁徙;身下水泥地面上的灰尘。有些生物离开了他的探测范围,又有别的白点从雷达边缘出现、进入。他能感知到这片地域在如何运转,居民们镶嵌在其中的每个环节,包括他自己。此时此刻此地是和平的。他感到一粒微小的雨落在鼻梁。

他可以这样待上一整天。他不需要按时用餐,这样的静止状态下,消耗的电力也是很少的。城市,风、沙尘与云,所有生命,一整天里淙淙流过他身周。他像块河流中的坚石。他是坚硬的,他的所有棱角,激流也不能磨消。

他听见沙沙声,轻微的,一会儿就自己消散不见。一开始它是种异常,但到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同样,他的视野会偶尔模糊闪烁——不足秒计,只是一个瞬间;或者几个瞬间连接起来,那种短暂。这是必然的。他的手指偶尔会莫名微颤。他的肩臂上存在一些裂痕。这都微不足道。这些对他不会有丝毫影响的。

他花了很多年,经历了许多事,才走到今天,才成为现在这个模样。这是所谓成熟的一部分。

他待在这里时,不思考任何事。他似乎在发呆、出神,但他不做白日梦。即使在他很短的、仅能满足最低需求的睡眠时段,他也不会有任何梦。

睡眠不过是,他闭上眼,然后在另一个之前已经定好的时刻睁开。

有时他会被电话铃声叫醒。事情就是这么运作的。那个声音传入他脑中,像在黑夜森林里终于有手电的光照亮了自己身上,终于确认了自己还活着、还存在着。他会因此迅速恢复活跃,快速精准的行动力装填进身体的每一部分。

他即刻便出发。

时常会有怪物出现。它们都是从外面来的,从天上落下,从地底冒出,或者就从城市边际大步踏入。它们会一路直线向前,会毁灭所有挡路的事物。它们无一例外都被很快杀死了;被杰诺斯,或城中其他的一些守卫者。

这就是杰诺斯所做的工作,也可以说,这是他自己想做的,唯一想做的事。他救过的普通市民不可计数,或许还有重复,他被感激,被崇拜;这都是好事情,毋庸置疑。他拥有所有人看向他时的那种眼神。

他付出、他得到这一切,也许他是从中获得了愉快感的。但实际上那如同刚滴落就被蒸发的雨。激烈而短暂的战斗结束后,他回到他的住所。回到那砖墙与白漆的包围中。他头脑中的时间钟摆再度缓慢下来、几乎停下来。

他回到有风一直吹拂的地方去。

周而复始。

他看着天空一尺一尺变成黑暗。

 

这次夜里铃声又响起了。

手机开始震动时,他在浴室里。他关掉水,从那个湿漉漉冒蒸汽的,整个屋子里唯一亮堂的小房间里走出来,去接电话。他顶着全湿透了都贴在额上与耳边的头发,走到窗户旁,看到外面下起雨了。

事件发生在离他的住处较远的区域。也许会有别的守卫者比他先赶到,解决事端;但再想想,在半夜这个时间,其他人得从睡梦中醒来,得驱散睡意恢复状态,然后才能打起精神换外出的衣服;相比之下,他在任何时候接到通知,都能很迅速地开始行动。他不需要把身上的水都擦干,就能直接迈出门去。他不用打伞,虽然雨水可能会顺着微小裂隙流进他的躯体内部,那也无碍。他会在躯壳外与内侧,仿佛是骨架一样的构造上,同时感知到雨水的丝丝凉意。这种触感在他所拥有的这种生活之中是寻常的。

他走到他的天台上,瞥一眼被蒙罩着的月亮。他从那里出发,一路落下的脚步轻点过高高低低的屋顶。

这段路途已完成四分之三时,他的雷达里出现了另一批密集的、快速移动着的讯号。这个时间街上行人很少。他落下,停在一条街道,低头微微思考。雨似乎正逐渐变猛烈,在路面上积聚了薄薄一层,倾斜滑向路边的排水槽。

目标地点的标记还在他的雷达地图里。他再次出发的方向稍有偏离。他要赶上去,去亲眼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从移动的方式来看,他判断那是一场追逐。如果有什么人陷入了危机,他一样也得去帮忙。

击败有威胁的怪物与帮助普通人,这两件事对于英雄来说同等重要。他心里想起这句话。他赶路的速度比平时又快了两分。

他降落在一栋五层楼的建筑上,位置与高度刚好令周围整个街区尽收眼底。从他收集到的,脚步纷踏雨水的声音,他已能判断出事情发生的准确位置。但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看清之前,他靠近时保持着尽量寂静的行动方式。就算有一点声音,在黑暗中也很容易被忽视,在这里很容易就被雨声遮不见了。

……他站在另一栋放在街角的小楼房顶上。那群人跑过他脚下的街道。他的眼睛稍微将画面放大辨识,从中可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孔——是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也算不上,他从来都是独身出入战场内外,也从没有兴趣结识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这伙人停在这个十字路口,似乎追丢了目标。

很快,他们的领头人转过身,将人员快速分为三拨,从三个方向离去了。

杰诺斯看着他们追远了。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拨开额当中的一片头发,防止它们影响视线。他转了个方向,不能避免发出一点金属声响的脚步,慢慢——他从来要么是静止着的,要么活动起来就是机敏快速的,从现在开始才诞生了所谓的谨慎——走到楼顶另一侧边缘。

底下是条巷道,中段堆积的建材垃圾、废弃家具令它更加狭窄,成人难以穿行。从外面看不到最深处。这是个容易被忽视的死胡同。

但他处于一览无遗的正上方。

他在这侧楼顶边缘蹲下身。他的视线能穿过雨幕与黑暗,看到它们想遮蔽、掩护、偷藏起来的一切。他的视野里分辨出那个躲藏者的轮廓。他在那里静止了;除了眼中确认目标数据的界面在运作刷新着,身体的其它部分全部不动丝毫。他的眼睛散发了微微亮光,但被注视的人处于绷紧的情绪中,全然没注意到。

几分钟后,他看到那个孩子也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将碍眼的头发拨开。他似乎要有所行动了,于是在那之前,杰诺斯先行动了;他从楼顶边缘一跃而下。

一旁排水管里水流咚咚的声音继续响亮。他站起身,俯下脸,视界中的目标被多重锁定,那些程序叠加在一起,变成炫目的白光。这个孩子正靠着墙,抬手挡了一片他落地时溅起的水花;接着在看清楚他面貌的前后瞬间,身体颤抖了一下,脚蹭着地面向后多收了几公分。

琥珀色的金属丝一样的视线直穿过去,遇上略显慌张而维持淡然的另一对,即刻纠成一团死结。雨水落在他们身上,如同瀑布在坠下,要将仿佛卡在时间缝隙里成为雕像的他们打压融化。

 

自己平常的外貌、神情与行为方式,确实都不怎么亲切。杰诺斯知道这一点。这也许有不少坏处;他扯下一旁的白布,盖在孩子身上时,对方好一番踢踹挣扎。他行动突然,这也是应该的;他俯身靠近,听到因被蒙遮变得粗重不畅的呼吸。

同时,在他的雷达里,那些快速移动的点已经离自己所在地非常近了,这也是他仓促开始行动的原因。马上他们会被更细致的搜查发现,很大几率。他伸手按住白布落下的边角,不让它被掀开来,稍碰到了晃过的肩膀。“冷静。”这是他想说出口的话。而那些脚步声无比清晰地传来时,这状况下,这孩子立即就僵住不动了。

杰诺斯与他拉开两步距离,平静站在那里,等那些人找到巷道里面来。手电照亮了他的身影。他没有抬手挡光,只缓缓侧脸去回视。这座城市里的所有居民,见到他一定会认出他是谁的。他眯了眼睛,调整明暗度,看到认出他的几个人哑口无言。手电在他身边小心翼翼晃了两圈,看上去这里除了他外,就只有一堆没生命的废品而已。

他们躬了躬身,转头匆匆小跑离开。手电强烈的白光转瞬跟随消失。

他无法显得亲切;这或许也是有好处的。确定那些人已走出较远距离,再回来的可能性——威胁性已降至安全范围内,杰诺斯扭回头,看到白布已被掀开了一半。

孩子的身体躲在下面,少受些雨淋,抬了脸,也在看他。视线再度相接,再度微微一颤。但看那对棕色眼睛,他似乎不再害怕他了。

 

2

 

杰诺斯背着他遇到的孩子——也许已经超过所谓孩童的年龄了,但无论他们在这个时期为自己换了什么称呼,身高已有些拔起,对于成年人来说他们一概是孩子——顺着街道奔跑。从房顶的路线走更快更直接,但长时间连续的大幅度跃升与坠落,对普通人而言不怎么好受。

起先他是这么做的。他没有听到尖叫声,他以这样的方式救下路人时,他们往往会歇斯底里;他现在感觉到的,有的只是身后反复屏住呼吸与微微放松的气息,以及同时将他的脖子搂得更紧的一对手臂。

于是他最后一次跳跃,回到地面上来。那块布依然覆盖在他们身上,被当做雨披,在他快速奔跑时,路途上飘过一道耀眼的白光。

在刚才,杰诺斯问:“你的家人在哪?”

“我不知道。”

“那么,你要去什么地方么?”

“……我不知道。”

埼玉在他背后打了个被风吹散的呵欠。长长的,和晚睡的小孩没什么不同,只是杰诺斯是不会有这种行为的,这以及其它许多事只对人类寻常。“别松手,”他说着,又将他胸口那双挽住的手攥了,除去埼玉真的沉入睡眠而松手、然后被甩开的可能性,“快到了。”

埼玉眼睛半睁半闭,直到感觉风变缓和了,是要到达目的地了,才勉强恢复了点清醒。“可以放我下来了,”他想说,在那之前杰诺斯已经迈步上了楼梯。机械臂拐向背后,好固定住幼而轻的身体,别和白布一同飘成了水平线;它一路稳固,如同被焊死的庭院铁门。

杰诺斯打开房门,打开灯,那灯闪了闪,让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使用它了。他凭自己就能够看清黑暗。

揉揉眼,埼玉环顾被微黄灯光照亮的室内。

“这是什么废弃的空房子吗?”他说道。杰诺斯皱眉头。

宽阔的客厅里空无一物,只有对面的餐厅区域摆了一套桌椅,而桌面上也就摆着简单几样物件。但又端详了一下,埼玉发现一切都是很干净的,只有刚从雨中回来的他们,带来了滴在地板上的水,与脏兮兮的破布。“啊……抱歉。”意识到后他赶忙说。他内心将一部分原因怪在昏昏欲睡上。

杰诺斯没有在意。埼玉也没犯什么错,这里确实缺少人类的生活气息,缺乏生命散发出的那种暖意。

“没有床,”埼玉走进去几步,就望到了底,“也没有沙发。你平常睡在哪儿呢?”

“地板上。”

“不会冷吗?”埼玉不太相信地盯住他。

“不会。”

他会收到身周空气、地板与自己体内的温度数据,但什么叫做冷?皮肤发毛、不由自主打哆嗦、想环抱自己,向着团状蜷缩?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是不会感觉到冷的;如果他能感觉到,他金属的躯体大概就时时刻刻处于寒冷中了。就像被埋在了雪里。

进入睡眠模式时,他会在身上盖一条毯子。他也只有这条毯子。说实在的,其实他连这个都不需要,不是么。他坐在墙边,轻轻靠住背脊,这就够了。

但现在,这个夜晚虽没有寒冬那么冷,也多少因为雨降了些温——一条薄毯够人类熬过这一夜吗?埼玉耸耸肩膀,他没有别的选择了。还裹在湿透的衣服里,他的身体又抖了抖。

“不会让你感冒的。”杰诺斯说,将他推进浴室里去。

室内总比外头街上要强。更何况,在扭开水龙头,手碰到温热的水时——在这么长一段寒意渗进骨头里的奔波之后——他可以忘了所有事,噢,他本来就不记得很多,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就连这点儿,这份隐隐的恐慌,他也能暂时全忘掉了。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杰诺斯轻敲门;打开一道缝;露出一只手,将毛巾与替换衣服搁在洗手台上;然后关上离去以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杰诺斯会有正适合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穿的衣服。一被疲倦、二被热水侵袭,他比平常更不想思考这些复杂的事情。

但到了杰诺斯说让他今晚先暂时睡在自己身上时,他还是愣了愣,觉得这样做似乎不太好吧……

湿衣服已经换掉了,杰诺斯浅张开双臂,在两米外,样子似乎是让他过去试一试。他有点尴尬,躲避视线;瞥了一眼,又感觉对方等待得坚定不移;最终磨磨蹭蹭迈了几小步走近过去。但等靠近了,的确感到一阵疏松了紧绷神经的暖意。和刚才那后背完全不是一回事啊。金属的背脊与湿透的布料,那时可是凉得他感觉心脏都要结冰了。

将核心里的电力扩散至身体各部分,尤其是手臂与胸膛,类似于作战前的战备预热模式,只是将其控制在了爆发出火焰的临界点以下。

“体温是可以调节的。”杰诺斯简短解释。

“好方便……”

一声轻磕,埼玉的头搁在了杰诺斯胸前。假如他注意了,他会听见那层护甲之下核心的运转噪音。这时他正离那个地方最近。

人类缓缓舒了口气,紧张感被舒缓,困倦也积攒得足够多了。此时离天亮也没剩多久了。关了灯,在杰诺斯坚硬的、透过一层布料部件与接缝依然有点儿硌人,但比地面与墙壁暖和得多的身体上趴下来,他伸手,杰诺斯也伸了手,给他拉上薄毯。

他闭上眼。

他肯定是第一次睡这种床。不一会儿,他在黑暗里就挪了好几次身子;翻过身去想安稳地平躺;然后又翻了回来。他睁开眼,他枕着的是杰诺斯的胸口,一抬头,看见杰诺斯的眼睛微微亮着,正盯着他。

“呃。你还没睡啊。”他悄声说。他挪了挪腿。体重还压在对方身上,他觉得实在不太好,自己还在翻来覆去,这样子这个人怎么睡得着。

他对这个人全然陌生,而这个人待他很好。还没等杰诺斯说什么,他翻身从他身上落下来;杰诺斯反射性地搂住他,仿佛要赶在他掉下深渊之前接住他。机械臂间卡着他的身体有点紧,然后渐渐缓和,带一种不小心弄痛了你的歉意。

现在他们变成侧躺的状态,面对面但错开了高低。毯子展开来盖住了他们两人。埼玉感觉那胸膛似乎变烫了点儿。没有关系,依然是很温暖的。在这雨夜,在这空荡的房间里,仅有的这片小小的区域,像百里幽暗山林里的一处篝火。“就这样吧。”他说,贴在那儿重新闭上眼。他感到机械臂挪动了一下,将他的下半身圈得离这体热源再近一些。他的全身都再靠得近一些,能多摄取一些热量。然后瞬间他就睡着了。

 

杰诺斯的意识在黑暗里保持清醒。刚洗过还稍湿润而软和的头发。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血肉之躯。睡着的人散发出安详的气息,如果不是他,如果他不是这个样子,或许也要被传染得意识下沉了。

与他身体相贴的那些部分向他传达那份触感。这并非他在外随意救下的任何一个人。持续性的稳定的感官信号,流过他的大脑。

对此他脑中没有闪现什么火花。他的眼里只有机械运转、能量消耗产生的稳定微光。

他没有闭眼;直到天开始朦胧亮起来。他的雷达会显示出住在附近的居民逐渐开始苏醒活动了,不靠这个他都能听见那些嘈杂声音,穿透了窗户灌进来。他试图让埼玉再靠自己紧一些,似乎这样就可以避免光和噪音干扰了他的睡梦。

过了一阵,外面已全然被白光充满,他知道已经是早晨八点了。埼玉睡下时已很晚,淋了冷雨,过度疲累,就算睡到中午才自然苏醒也不奇怪。他小心地把压在对方身下的手臂抽出,起了身,放下毯子盖严实了那一人的身体。

他该去给他买点吃的。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食物——当然没有了,一条供应电力的线路是他唯一需要的。这么长时间无进食,等他睡醒了一定会饿。噢。杰诺斯对那种感觉也没有印象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的东西,必须有的东西。不必进食的生活真的比人们简单许多。他还有别的东西需要买,也许;首先,他想到应该有一张床。

但过了半分钟,他扭过头,早晨雨停了,空气还是湿漉漉凉飕飕的。他伸手往回摸,他离开的地板在快速失温。

这便是冷。

他望了几秒,身体随动作发出细微响声,他再次躺回去。他的一只手将埼玉连同毯子揽回自己身前,另一边手指穿过被压乱的黑发,轻轻抬起对方头颅,枕在他不怎么软和的小臂上。那也许会舒服一点。他只能用猜的。

埼玉醒来时没察觉到状况与睡前有什么两样。就算是又凉又硬的地板也被他,他们躺热了。他翻身平躺,展开两臂,枕在一动不动的枕头上又眯了一阵。直到他揉揉眼睛,这次是真起了床了,环绕式的暖炉才稍离开身旁。

杰诺斯走向大门。他的手放上门把。

“你要去哪?”他听见那句话后又接一个呵欠。“去买东西。”他回答。

“就你一个人?”

“嗯,你待在这里。我会带午餐回来。”他说着扭转门锁。

“我也一起去。”

杰诺斯皱眉,看着埼玉掀开毯子起身,走到他跟前来。“那些人可能还在搜索你,”他说,“这不行。”他回视。

陷入沉默,埼玉盯了他几秒钟。然后大概是看懂了他的坚决,视线撤往一边。

“……哦。”

他从未露出被恐慌笼罩的样子。他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杰诺斯想,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要求?

他听到一个回答,仿佛是听到了对方自己都不明白的心声;仿佛是从他自己心底最深的地方传出来的;声音轻到难以分辨。

既然我已遇见你,请别再留下我一个人。

埼玉转头,刚想回去重新裹上毯子,阳光有些晃眼,在那照射下室内应该已经暖和起来了。他听到意料之外的声音,看到杰诺斯转身到房间里去了。怎么了?他站在原地,看着杰诺斯蹲身,拉开衣橱抽屉。

他只会这么做,他是改造人;他不会皱眉、然后叹气,然后说“好吧……”;他只会将出门的外套交给他,给他扣上兜帽,稍掩盖住他的脸。

 

3

 

在街上,杰诺斯一直注意着昨天晚上那些人是否会出现在周围。他们是否会在城里通缉埼玉,继续在大街小巷里寻找他。

“他们为什么追你?”他问。埼玉的帽子被拉得尽量低,遮住了视线,埋头跟着他的脚步,走在他身侧。“不知道。”他回答,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我朝着灯光走,进了城里,然后突然他们就出现了。”这是他这段记忆的开端。

“你是从城外来的?”杰诺斯问道。“是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你想吃什么?”

他们随便进了一家外表普通的餐厅。服务生走过来,对杰诺斯态度恭敬,对他身边的人只瞥了一眼,似乎没有收到什么追缉通知,没有在意。

“点你喜欢的。”杰诺斯重复。“你喜欢什么?”埼玉反问道。

杰诺斯看向那双等待答案的眼睛。“我不需要。”他回答。“你不想吃?”埼玉接着问。是的,他想,自己是没有食物喜好的;就根本没有对食物的本身或香味的需求心。“我不需要进食。”

“没胃口?”

“……点你喜欢的就行了。”

“好吧,”埼玉说,在桌面上竖起菜单翻看,挡住了脸,“感觉怪怪的。”

过了会儿,他们去买床。顺着埼玉的手指看过去,杰诺斯看见一张双人床。即使他不说话,只要看见他皱眉,就是表示他觉得不对、不行、不应该这样。“你是想要上下铺吗?”埼玉看向别处,“单人的对我们来说也太挤了。这张正在做特价,和单人的差别不大。”他戳戳标价牌。

“单人的,对你来说足够了。”杰诺斯说。埼玉仰头看他。“……”他思考他要说什么。

家里连张床都没有,这生活也太糟糕了吧。人类不是这么过日子的。人类不应该这样生活。你是个奇怪的人。你为什么是这个模样呢?

“你不需要的话,也可以不买了,”他摊手,“也许过两天我就会离开了,现在就凑合一下也行。也许就今天——”

手机响了,杰诺斯拿起接听,转身走开了几步。埼玉自己也还理不清道理的话断在那里。他侧过身去,不窥视、偷听。他百无聊赖,伸手摸了摸这张床,觉得还不错。他低下眼,将之前因左顾右盼松落的帽子重新扣上。

突然地面猛震了一下,周围的摆设一片晃动,他站稳了转头,杰诺斯的手臂已绕过他身周。轻轻笼住。“离开这里。”杰诺斯说,揽住他的肩膀,迫使他们一起跑向出口,快速穿过目的一致的人群。

等他们跑出建筑,地面震了第二下,比之前要强烈,声音逼近了。沿着街道往前望,一个黑影从建筑群里高高跃起,升到仰头看会被阳光刺伤的高度,然后自由坠落。

杰诺斯盖上手机。他一直盯着那个方向,手臂的缝隙里顺流而下亮起能量奔涌的光,它们流向喷气引擎,嵌在手掌内的炮筒;他进入战斗预备的状态。他的气息转变成一支蓄势待发的箭矢。

埼玉站在他身旁,观察到他的变化,又转回去看那正落下的黑影,接近地面时才发现它的巨大。“你要去击碎它吗?”

“找地方躲起来。”杰诺斯说,这时他不能伸手去碰他了,他的冷却系统性能有所衰减,手臂现在微度发烫。他计算出的最好时机到了,他跃身朝那个黑影飞去,留下地面上被后蹬破坏的痕迹,一阵大风。

“别走太远。”

 

他全神贯注。他的战斗方式,仅仅是拼上最强的火力将敌人快速解决;但同时他需要保全自己,尽量不受一点挫伤;这才是比较难的。即使这具身体比血肉之躯强得多,拽下一边手臂都不会有太强烈的痛感,不会存在这种影响他作战的因素;但也一定要保护好它。

别因为不会痛,就不把伤损当回事。他心里想起这句话。

他终于将这次的怪物坚硬的甲壳击碎,然后它就不再有什么威胁了。他从高层建筑顶上一次跳跃,就能飞过半个街区,这是个庞大的战场,所以当他放完这场大火,重新回到地面时,距离他出发的位置已经非常远了。幸好他是有电子地图的。

他回到原来的地方。因为他行动最初就逼迫怪物偏转了袭击方向,这里的街道基本只受到了一点儿地震的影响。人们从躲藏处走出来,虽然心有余悸,但一次袭击被遏止了,也就意味着接下来一段时间会是完全和平的。店员回到店铺中,不过多时就可以重新开始营业。

站在路当中,杰诺斯扫视了一圈,检查了附近的所有角落,没有发现埼玉。

他转身,爬上一栋楼顶,往周围更远的地方看去。情况紧急,他没来得及约定好结束后在哪碰面。他沿着这片屋顶往前,一路搜索下方的道路,反复检查雷达里的讯号。

直到他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只是现在这情形发生在白天。

他跟上去,在一处拐角跳下来,挡在这一队追踪者面前。他们被他吓了一跳,而看清是他之后都不敢说什么,虽然迫切地要去跟上整体行动。

“你们在做什么?”杰诺斯问。他的声音说不定比平常更冷,这群人半晌答不上话。终于,领队咳了咳。“我们在追捕一只混入城中的怪物,”他说,“它是在昨晚入侵的,那时我们追丢了。”

“那是个人类。”

“是的,入侵者的形态是个人类。”

杰诺斯眯起眼。“那为什么把他定义为怪物?”

“因为它是从外面闯进来的。”对方回答,虽带有谦卑恭敬,但语气仿佛这是与昼夜轮换同等地位的公理。

短暂沉默凝视之后,杰诺斯侧身给他们让开了路。在他们走远的同时,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分析雷达信息上。

他得找到埼玉的所在地,或者他正上气不接下气跑过的一条街道。

 

埼玉又拐进了一条巷子,在狭窄的地方他比成年人稍有优势,但这样做也有风险,万一和上次一样是死胡同。

他看到一架铁梯,上方通往建筑内的门半敞开着。匆匆登上去后,转身看到还没人追上来,他伸手去扳将梯子收起来的把手。但这座折梯已经被这样放置很久了,锈蚀得厉害,他花了大力气也没达到目的。这点时间里他已经听到有声音逼近。他坐在了最上层的台阶上,停止奔跑后腿开始发软了。

他还在喘气,忽然身后有人揽住他的腰,快速拖进门里。门合上后室内昏暗,他反射性挣扎了两下,踹了两脚门板;然后他摸到放在他身上的手,金属的指节。

离门口远了些,杰诺斯才松开他。他转头,杰诺斯对他做出“嘘”的手势,甚至没发出那股气声。

他们的状况没有变好,从杰诺斯的雷达来看,他们所在的建筑正在被包围。不知那些人是无意中聚到了这里,还是已经发现他们的踪迹。无论他从哪个出口带埼玉离开,走得再快,他们也会发现他是他的同伙;谁都能一眼认出他来。所有人都能成为移动的监控摄像头。

门外的发声体靠近了,杰诺斯一动不动,埼玉模仿着他也僵住了身体。他们只能听见两股呼吸,一种心跳声,一种内部机械运转声。

脚步声在那扇门前消失,片刻,那个人小声咒骂着离开了。

埼玉松了口气,想直接坐在地上休息,还没缓过劲,杰诺斯拉住他的手臂,还没来得及出口提醒他,要保持戒备,他们身后走廊那头的门被重重一声砸开。

他们定在原地,双双转过头去。

又一个追踪者。他看着他们俩。杰诺斯抓住埼玉的手往回收,让自己能站在较靠前的位置。埼玉低头,感到他的另一边手掌在急剧升温。他不由得猛拽了一把杰诺斯的后衣摆,拽得杰诺斯晃悠了一下,注意力从对目标的警惕锁定上落下来,扭头看他。“不能这么做。”他从埼玉的眼神中读出这样的意思。他的手掌依然维持在那随时可以发动攻击的临界状态,他脑中开始计算其它脱离困境的办法。

这时,追踪者朝他恭敬地低低头,“您在这里做什么?”又看了一眼埼玉,“这孩子是谁?”

“……他走失了。”埼玉还在愣神时,杰诺斯已经回答了。

“您在帮他找家人吗?”对方露出讨好的笑容。

“是的。”杰诺斯感到身后衣摆还是被紧攥着。他折过手臂,握住那手腕,力度柔和,让那只手能慢慢松开、自然垂落下来。

“您一定能很快找到的……现在,您能带他赶紧离开这个区域吗?我们正在搜索一个混进来的怪物。”

“我知道,”杰诺斯说,“我们这就走。”他轻轻拉了一把埼玉,让他镇定下来,和自己一同往前迈步。那个人给他们让出道路。埼玉不敢走太快,怕被看出异常,而杰诺斯与平常人没什么区别——那对于他已经是缓慢的速度了。他放开了埼玉的手,然后手臂环过他后背,手抱住那一边肩膀。没关系的,他的动作仿佛在说,在安抚他,不要紧张。

就算暴露了也没事的。不会让你有任何事的。

他们走出门外,街上还停留着好几个人,都即刻扭头看向他们。他们穿过他们中间,没有人提出异议。

他们就要离开这条街了,忽然另一支队伍拐弯汇集了进来。这支追踪队伍的领头人与杰诺斯打了照面,同样低了低头。“又让它跑了。”他恨恨地说。他们一行人匆匆经过杰诺斯身旁,对他身边倚靠的另一个人视而不见,或者说,熟视无睹。在他们无知觉的眼中,被杰诺斯所笼罩着的,不过是个普通孩子罢了。

他们以同样的步调慢慢走离这个路口,直到拐进一个再也看不到那些人的地方,埼玉才彻底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他说。

杰诺斯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事实是,他想,现在开始绝不能再离开他身边了。

他低头看埼玉。这个外来者,这个人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们回到那家店,最终还是买了那张双人床垫,因为它又便宜又大。杰诺斯将它扛回去,直接放在客厅里,铺上床单放上枕头。

这次埼玉终于可以舒舒服服躺下。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这才像样。他张开身体,翻了个身,这也够他用的了。

大字躺了一会儿,他翻回边上,撑起身,杰诺斯依然坐在地板上,靠在窗旁的那片阴影里。

“你真的不上来睡?”他说。“不需要。”杰诺斯这样回应他,至始至终。

看了他一阵子,从他的眼睛里读不出动摇。“……好吧。”埼玉躺了回去。他睡在了右一侧,另一边的枕头与另一半的床铺都空着。他面朝里、朝着杰诺斯的方向,身体钻进被子底下,肩膀与手都收了进去,不再动弹。看着杰诺斯,他眼睛眨了眨,然后闭上了。

杰诺斯看着他。他在窗下,他的视野里唯一能聚焦注意力去看的事物就是他。他检测到他的身体各项指标都很稳定,都不超出正常人类范围。他听着那血肉胸腔里的心跳,咚、咚,恍惚中仿佛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

他慢慢做完战斗后的自检扫描,确定又留下了小小伤损的部位。然后他需要做的事情就真的做完了。他需要做的事太少了,无法填满他的生活,剩下大把的时间给他不知如何使用。他只能放空,呆滞,往所有方向延伸的思维都停止。他观看周围的一切,感受它们的静止与运转,而被固定其中不能动弹。

不,他不需要去做那些事情,它们只对人类是必要的。

埼玉挪了一下头枕着的位置,然后恢复安静。杰诺斯站起身。他先拉上窗帘,然后走到床边去。他的动作生疏,像运动系统出了点故障。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他很快将被子重新盖好,尽量少漏些冷风进来。

他靠近埼玉时,看见他的眼睫动了动。但眼睛没有睁开,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觉到了,是不是知道了,还是只是在做梦;他往这边又靠了一点,折在身前的手臂只差分毫就能触碰到杰诺斯了。他已经不需要取暖对象了,但也不能让他被一片金属冷醒,所以杰诺斯还是提升了几分热度。

杰诺斯静静地待在那儿。他不用睡觉。他一直注视着。他的心里开始萌发破土新芽,想再往前去,触碰人类,就指尖那么一点点。然后他想再离那呼出的热息近一些,得到更加细致的感受。然后他想抚摸那头发。然后他想去抱住他。然后,然后。蔓藤沿着心壁往上爬,以疯狂的速度成长,分出更多枝杈,挤满了狭窄空间;但它们最终都被拦在一道线下。一道透明而坚固的玻璃,允许阳光从上灌落,但禁止从下向上攀登。

他想是一种气息包裹了他,牵动了他。人类的气息。外来者的气息。

生者的气息。特定的,那唯一一个人的气息。

他的眼睛深处,他的心里,那座封闭的玻璃球里疯狂翻涌着。他什么都没有做。

 

4

 

长桌一侧贴墙放,埼玉坐在另一侧的桌旁。原先光滑的木纹桌面上现在铺了一层桌布。食物煮熟的香味早就开始从厨房弥散出来。这香味往整个屋子里挥洒了一点儿暖意的色彩,即使和那片桌布上的淡黄色一样淡,但已完全改变了从前空荡荒凉的气氛。

他的面前已经放了一套餐具,他玩着勺子,漫不经心,四下张望,但仅见四面茫茫白墙。

直到传出的一些声音让他知道等待可以结束了,他扭头去看。杰诺斯终于走了出来,他的视线跟着他的身体,或者是他手里端的盘子,平行转回到桌前边。热食冒升的白气贴到他脸上,闻上去、看上去都还不赖。

但他未被完全吸引住,一路看着杰诺斯走回厨房,收拾了一下残局,解开围裙,然后再回来,坐到与他隔着一个拐角的位置上。

椅背靠墙,他面朝埼玉。他的桌前空空如也。

“你还是什么都不吃?好像一直就没见你吃过什么东西。”

杰诺斯点头,“不必要,能源是由电力供应的。”

“不必要的意思是,你还是可以吃的。”

“是的。”

午餐的正点时间已经耽误了,饥饿感超出了平常界限,让埼玉注视着杰诺斯的时候,咽了一下口水。

然后,好吧,他开动了。

 

与烹饪有关的记忆,杰诺斯需要到记忆库里去搜索。他先翻阅十五岁之前的那些。他刚开始学习时,是很蹩脚的,分不清各种调味料的区别,食材应该在什么时候放进锅里,冒冒失失被溅起的油刺了一胳膊。好像他完全没有这个方向的天赋。

也许他该早点放弃,去尝试点别的事。嗯,但他的家人对他说,不要着急,一开始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挣扎一下。坚持一下。尝试一下,你就会发现那些事其实并不可怕,并不是无法被攻克的。你是可以做到的。即使你恐惧,无法想象你能成功。你最终一定会成功的。

那时候他能想到他将替换成一具全新的身体么?会想到自己将能像那些漫画角色一样,与巨大的怪物作战么?会想到自己将像他们一样背负沉重么?

会想到他将一次次经历肢体的断裂,直至麻木;会想到他的生命里将只剩下战斗这一件事;会想到他将变成可怖的、人类以外的东西么。

的确,他都做到了,所以他才活到了现在,他生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重复证明这一点。只要他去努力,不顾一切,倾其所有,赌命相搏,没有什么是不能做到的。

这是正确的。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得到的。

他记起一道家人教给他的食谱。找遍所有的餐厅你都找不到这个的,这是我们家的特色菜肴。他想起一些别的暖洋洋的事,然后避而转到十五岁后的部分,继续搜索。这之后就简单多了。他大跨步地走过去,绕开、忽视一切他不想回忆起的东西,将那些他现在需要的部分硬拽出来。

他将一袋盐拿下货架。埼玉从这排货架那一头转出来,走到他身旁,将抱着的东西小心放进购物车里。硬物还是发出了一点碰撞的轻响。他低头看到两副完整配齐的餐具,皱眉头,没有说话。

然后那上面又放了很多别的东西——马克杯,厨房清洁剂,诸如此类;然后还有食材,一些小零食——最终堆了满满一车。离开时,杰诺斯提了大部分东西,铁的瓷的,硬而重的,易碎的;埼玉提了一部分食物,走出超市时就开了一听罐装果汁。

他们走了一段路,埼玉走了片刻的神,然后发现杰诺斯不在身旁了。他回头,看见杰诺斯站在了半路,今天他穿着一件无袖牛仔外套,肩膀处撕裂的边缘都被磨得平了,也有了水洗的发白,一定穿了很久了。“怎么了?”埼玉说,将购物袋放在地上,舒缓一下勒疼的指节。

一阵感觉匆匆掠过杰诺斯,不可言述,甚至感知上也无法认定所属。可能是一种新的损耗故障,他想。他抬头小快步追上,回到埼玉身旁。

他瞥了一眼,埼玉的身高只到他肩膀。罐装果汁容量很小,几口就没有了,埼玉将空罐丢进路边垃圾箱,然后回头看了看杰诺斯。没什么异状,他想——

但接着杰诺斯又猛地停下了,并同时抬起手臂拦住了他。

快速接近的危险信号。这次是从天空来的。像一颗流星落下,砸在路当中正驶过的一辆车顶上,人群小声惊叫,然后快速四散,撤往与事发地点相反的方向。烟雾散开后,杰诺斯他们刚好站在小型陨石坑的边缘。

杰诺斯分辨出掉下来的是块方形的陨石——不,不是石头,在他逐渐看清的同时,它的外形开始变化,像是机械从收束的状态展开——它就是机械,杰诺斯的视觉接收到金属光泽的信号,检测到它身上具有的高能量反应。

他被刺痛一条潜伏线路。

杰诺斯四望,确定附近已经没有目击者了。他先与埼玉后撤一段距离,到一辆翻倒的车后掩蔽,将购物袋轻轻放在地上,不碰碎了什么东西。“别走开。”他叮嘱道,埼玉只看见他转了个头,他的身影就消失了,仿佛放下了这些东西——放下了他,让他变得像羽毛、像一张苍白的纸那么轻,一枚一次性的投掷武器。

坠下的怪物已完成登陆后的形态转变,由几条粗硕的蛛形腿肢支撑,它的躯体是座繁复高耸的金属堡垒,而最上方有一只眼睛,眼珠快速地转向左、转向右,然后盯住靠近它的东西,瞳孔放缩,那后面一定有程序正在辨认与锁定目标。

杰诺斯突袭的第一击:他倾身撞在比他高大得多的金属躯壳上,撞出一道深凹与一大片裂缝。它的身体稍往后倾斜,但不过两秒就由它快速调整方位的多条腿重新撑稳。堡垒躯体上的武器装备纷纷展开、升起、瞄准,密集的飞弹追逐杰诺斯飘忽的身影,四处窜现、每一处都只停留一瞬间,留下被轰炸的硝烟与碎片。

听到好几声撞击,甚至能感到有余波的风一道道吹过来,之后,埼玉探出头去看。

他将战斗的剩余部分清楚看在眼里。当杰诺斯把最后一条粗重的金属肢体拆下来时,堡垒的身体上已有了几个空洞,被砸瘪的武器炮管冒着灰烟。它已经丧失造成破坏、甚至自保的能力,一块从它身上折下来的长而尖锐的金属,被杰诺斯当作一柄长剑,捅穿了它的身体,留在那里,创口电火花滋滋作响。

杰诺斯的攻击还在持续,造成更多的开裂、创伤——直到它被彻底拆成一块块无意义的碎片,堆满一地。他站在地面上,那些东西之间,对那只眼睛抬起手掌,释放火焰。

终于,杰诺斯走出战场,看见埼玉也在朝他走来。走到很近的距离时,他停步,朝还在继续走近的埼玉抬起手制止。“别靠近。”这番过激的行动对他有很大消耗,且冷却系统无能为力,他这一会儿都会处于后遗的过烫状态,外冒蒸汽。

埼玉停住了,望着他,刚想说什么,那只手突然失去支撑力,突然垂落下去。

“你的左臂……?”

杰诺斯瞥了一眼,那一部分暂时停止了机能,刚才过载的警报声就一直在响,他没在意。他不在意。“过半小时就会恢复的。”

“你一直都这么拼吗?”埼玉问他。

“不。”这次的敌人不太强,别的时候要全都是这么干,结果就不可能是仅仅部分停机了。

他们朝放在安全处的那几袋物品走去。杰诺斯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残骸。这些战争机器。他将那股倾泻的情绪收回来,再度封起来,就像那段记忆已被抹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失力的手臂随着步伐自然晃动。他也不可避免是那其中一员。埼玉从地上捡起本由他的左手提着的袋子。

 

埼玉的叉子在大半盛装物已被消灭的餐盘里,一下、一下戳着盘子表面,发出单调的声响,多少让气氛不那么骇人地寂静;直到戳中一块土豆。他差不多吃饱了。

杰诺斯是一直盯着他的——他在最开始评价了一句“啊,还可以”后,就什么话都没再说了——但是已经走神一会儿了。忽然面前超近位置出现一个活动物体,他眨一眨眼睛,差点进入应急作战模式。

被戳穿的土豆块上方露出三点银色叉子的尖端。埼玉倾身越过桌角,将叉子伸到他眼下。

他是能闻到所谓食物的香味的,只是那气味进入他身体里,不会变成一股下窜进入腹中的刺激。

他稍偏脸望着埼玉,埼玉的手也跟着移了移位置。

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儿,剩下的食物差不多已凉了。手臂抬着久了,总是有些晃悠的,那块土豆就在他鼻子下,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他看它。他看埼玉,看着他稍皱眉头,看懂他在这件事上忽然而莫名建立起的顽固。

终于到了他张口,要去咬的时候,叉子一个大晃,扯离了,让他扑了个空。他望了一眼埼玉,对方先是眨了眨眼,然后有点笑出来了,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叉子又伸了回来,他微微前倾,一口将土豆吃掉了。

他慢慢咀嚼。他尝过沙土,尝过海水,尝过金属,尝过血,他记得的、熟悉的是这些味道。他记得他刚替换了身体的时候,努力适应与过去有差别的一切知觉信号,包括味觉。饥饿感不复存在,这让他总会忘记停下来,直至剩余电量不足发出警报,恍然他已一口气跑过了数个日夜。

然后,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将这些事彻底从生活中删去了?他的脑海中一片白,也可能是涌出的东西太多,叠杂成了一片无法辨识的白;然后是一片淡黄,一枚硬币那么小的暖意,温度可能比不上一条线路短路,但他没有线路会这样短路。

叉子继续戳着瓷盘表面,然后再戳到另一片菜叶。

 

埼玉走进厨房,站在杰诺斯旁边,他们头顶亮着微暗微闪的白色灯光。杰诺斯正在水池里清洗餐具。他们使用的不多。

埼玉趴在切菜板旁边,看着那把还竖立着插在板上的菜刀,看清了它上面残余的各类蔬菜碎片。他伸出手指抹了抹,掠过刃的那一边。还有水迹。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然后搁下干净盘子的声音也一个个响过去了。埼玉回过头,几乎要在台面上打个滚,杰诺斯看着他。

“很无聊啊。”他说。“你整天都会做什么啊?”

 

于是他们的房间里又多了一台电视,就靠着床正对面的墙下,被大片灰白墙壁包围在中间。入夜后他们关了顶灯,画面在黑暗里变幻发光,像个小女孩不知疲倦地跳着舞,像一群小孩挤在里面喧嚷;它是现在这屋子里最鲜艳最活跃的一个物件了。

他们靠坐在床头,立起枕头当作靠枕,枕头对于背脊还是矮了点,杰诺斯伸出右臂垫在上边。埼玉靠着,一会儿拿起遥控调个台,看得专心,自己也没注意地、一点一点滑下去,最后成了后颈搁在他的臂上,稍微扭下头,后脑的头发就跟着微微扫过;而腿从一开始的折起,到已经散开,几乎踹到床尾去了。

他跟着埼玉选的频道,看完了一整部电影,好像记得大致讲了些什么,但他是不上心的,角色嘶哑哭泣着他也不被触动。埼玉陷入睡梦中时,他立即就注意到了。

他给埼玉盖上被子,自己离开床铺一阵,关掉电视,收拾了零食包装袋。他回来时,埼玉迷迷糊糊醒了一点儿,睁开眼,翻了个身,看见他还坐在另一侧床边。

“……杰诺斯?”他还半陷在瞌睡里,声音没什么劲道。杰诺斯回头,示意他马上就会躺下。嗯。于是埼玉半伸出来的手,慢慢收了回去,放在了自己胸前,伴随喉咙里一些猫一般的呼噜声,他再次闭上了眼。

杰诺斯放下手机,躺下一翻过身,正凑到埼玉眼前。他停滞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轻轻覆在那只手上,金属的过厚的指节,稍稍蜷曲。

他进入了睡眠模式。

 

他做了梦。

那里什么都没有,不知充斥眼中的是黑还是白,有片沉没在水底时能看见的波纹。

他梦到一种遭受重重冲击、石头般的心脏变成碎片的感觉;他梦到与最初相仿,被自己的躯壳闭锁囚禁、无法动弹的感觉;他梦到这样破碎而无力的他从瀑布上坠下的感觉。

他梦到一个称呼;他梦到一个人。

但那里只有一个水纹一样扭曲的轮廓,只有未填的被擦掉的空白。这不能为他提供任何信息。

他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重复着。我不知道这些都是因为什么,代表了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事我应该记得。我不记得这些事有发生过。

我未曾遇见。

我没有僭越。

 

我做的事都是正确的。

 

5

 

攥住人类的手。

攥住他背在身后,与围裙系带纠缠的手,让它们撤出这僵局。杰诺斯给他仔细系好,不松垮不紧勒。

他要开始切菜了。虽然他对杰诺斯的手艺没有什么异议,但时间长了总会感到有些腻味。

“我也是一个人住了很长时间的,当然会几手了,”他说,“比你熟练多了。”

他们对视一眼,愣了两秒。然后杰诺斯快速拉过他的手,切菜的刀摔在桌面上一旁。

一道很浅的刮伤罢了。埼玉把手夺回来,自己吸吮了一下。“你出去等着,”他说,“做菜不能分心啊。”

他将厨房门关上,靠在后面。看那道短小血线,就这么一会儿,似乎已经凝固了。

可你看,如同一块佩戴久了的金属饰品,曾经表面光洁、平滑、崭新的,改造人的手指,对着灯光细致地看,密布的划痕简直像是形成了人类皮肤的纹路。无论多轻或多重,他受到一次创伤就会留下一道痕迹;他不会愈合。他不会忘却。他不会新生,就像他的身体丢进水里只会沉底掩没;他不会痛,他只会感到躯壳上又有一片微小的部分离开了自己,就像躺在森林里被撕咬、腐朽被分解的野兽尸体。

一切都进行得那么缓慢,仿佛被放慢数倍的,伤口溢出深红血液的镜头。但总是会到最后一帧的。那个人最终会倒在地面上。意识总会走到被关闭的前一刻。

埼玉又检查了一遍台面与冰箱里还有什么食材。他一定得做得出乎意料一些,能让杰诺斯露出一点点惊异的神情,都是胜利;但也不能搞砸,那就是大笑话了。

 

他们上到天台——不是杰诺斯常去的自家楼上,虽然他们也已经上去过好几次了。他们去了坐落在城市中心的一幢大楼,与周围的其它楼房相比它像一位巨人,漠然俯视、统领。当然,更高处也有更猖狂的风。

杰诺斯靠坐在围墙下。埼玉从他身旁开始,绕着边际行走,朝外张望。他看到的景象全都大同小异。低处密集的建筑群,斑斓因居住的人类流动着,又被同一种阴影的色彩所笼罩。它们一路铺展延伸到极远的地方,在那里所谓的城市边际被掩埋在云雾中,看不清晰,似乎与天空的边缘连为一体,成为了不可攀援的、光滑厚实的牢狱徒壁。

他漫步了两圈,又回到杰诺斯身边。杰诺斯一直低着头在读一本书,也同时一直密切关注着确认对方位置的雷达。

“这座城市真的很大。”埼玉说,再次捋捋被吹乱扎眼睛的头发。杰诺斯点点头。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杰诺斯的眼睛终于从书页上抬起来。埼玉看着他,表明他是认真在寻求一个回答。“我一直都住在这里。”他答道。

“一直?从出生起吗?”

“……在我做完一件重要的事以后,一直。”

“什么事呢?”

杰诺斯无言沉默。在一段拼命、失控、沉溺其中的生活过去后,那些事一直被他封存在记忆里不起眼的角落;他从来是下意识避开不去碰的,不可见、不可触摸就可以当作它们不存在,就好像它们并没有影响他;就好像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不是因为这个。

但现在,有一个呼声从里面传出:说出口吧。那声音说着,涌上了他的喉咙,在他躯体部件内里的空隙中回响。说出口,说给另一人听,让一些被搁置的进程从中断处再开始。它们本应被转变的,而不是永远停留在灰烬、血腥味、一次流尽的眼泪浸泡里,结成显眼敏感的痂,铸成每次掠过就被划伤的血槽。逃避不可能成为永久性的解决方法。

讲给他听。

“要解释的话,会有点长。”

“没关系,”埼玉在他身旁蹲下,和他靠在同一个方向,相仿地伸直了腿,两个人的肩膀磕碰。“慢慢来。我听着。”

 

某天,他的身边发生了一件事。他身上发生了一件事。然后又接续着发生了一些事。那些事件像巨浪,朝他扑来,奔涌经过他身边。他咬牙坚持,原地站立,他顽抗不倒下;于是他没被冲走。他只是被改变了。

过去的他肯定会认不出他的,也会不愿认他的。他们是被割裂的个体,他回想记忆里的镜子与照片,从边缘被逐渐烧去、模糊的皱眉与笑颜。他已不再有会在某种时刻加速、会暂停几拍的心跳。在万籁俱寂时,他听见能源核心的蜂鸣——那稳定仿佛永恒,实际上只是因为身处其中,不易察觉自己正缓慢走向衰亡。

但由神经束与脆弱的血管,我们藕断丝连。微弱的声音,从那里传来;他想告诉我什么,但我听不见;像隔了一道厚重玻璃墙,像从高处俯视山脚下渺小的他在呼喊。

这对我的今日与明日来说已不重要了。你究竟还想要什么。

倾听者不是会给予安慰的那种人。“啊啊,”埼玉抬头看两只掠过灰白天空的鸟,“我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他轻叹,抱怨,但听着不怎么心急。

他重新站起身。杰诺斯愣了愣神,也许翻出的这些记忆还堵塞在他的思维里,没那么快通畅。他看着埼玉爬上了那道围墙,向楼顶边缘走了一步。也许他只是想坐到那里去。但无常的风从背后袭来,他摇摇晃晃,“啊”了一声,身体猛然往前,完全地一倾。

在那一瞬间,杰诺斯快速做出反应时,他心里想到了,如果来不及阻止他坠落,至少要牵着一点衣角,或者手,与他一同落下;他会抱住他,如果来不及在到达地面之前调整落地姿态,至少要让自己处于下方;也许他背脊的材质能承受住冲击,也许不能;而他一定会这么去做。这是他仅能做的事。

他的思维从那番终结的画面收回,他将埼玉还未倒出围墙边缘的身体拉了回来,与他一同往后倒落在屋顶的地面。书本掉落一旁,纸页被风吹得呼啦作响,被翻过的每一页都像是无意义的白纸。

短暂屏息的惊骇过后,埼玉躺在他的胸膛上,重新建立起呼吸节奏。

“你有想过离开吗?”他这样问道躺在身后的人。

“我不想。”杰诺斯回答,半挽的手臂往内伸,完全搂住了他,仿佛在确认他的鲜活无碍。仅仅几秒,然后全然松开。

 

放在两人之间,那道与他们用餐的双手有一定距离的桌角,手机开始响铃了。

埼玉咀嚼着食物,看了它一眼,它因震动缓缓挪位。他看向杰诺斯,杰诺斯低着眼睛,与他也是差不多的动作,他对埼玉做的晚餐没有给出任何口头评价,只是慢慢吃着,表情也无变化,这态度让人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感觉如何。但他一直在吃着,也不好打断他问他。

他仅仅瞥了手机一眼;然后就仿佛在听觉机能里把它发出的声音拉入黑名单排除在外了。

响过五、六声后,它恢复了安静。然后他们继续吃饭。然后收拾餐具,然后出门逛一逛。回来后洗了澡,换了睡衣,打开电视。带着还湿漉漉的黑发,埼玉的头颅靠在杰诺斯肩膀上,对他而言,沉甸甸来得突然。他身体僵了僵,对方挪了挪身子,坐得直了一些,但依然是倾于他、倚靠着他的。放在床边他那一侧,台灯的光被他的身体挡住,让斜靠的面容隐埋进暗处,只有眼睛眨了眨,是反射出亮光的。

电视声音被调小了点。外面似乎又开始下雨了。

 

他们经过花卉绿植的市场。

他们并没有什么确定的购买目标。起因只是,阳光充沛的一大早,埼玉看着大片白墙与干净空荡的地板,总觉得还是缺了什么。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些家具,小的书橱,床头柜上摆满了东西,说不上怎么就有了那么多,但拿起来看看,又是每件都必不可少。

但他还是觉得太空了。其实已经变了很多了。杰诺斯一个人生活时连这些东西、这些花样都不需要。

杰诺斯回头望一眼过去的情形,然后沿路继续往前走,一前一后紧随。他们对店面上挤满的各色鲜花,混杂的浓郁香气,不约而同无动于衷。

埼玉走进一家店铺,外面摆着较高大的盆栽植物,顶上悬挂一排吊盆。在角落里,他终于瞥见了一些感兴趣的东西,在那里蹲下身去细看。

杰诺斯要跟着走进去时,被陌生的声音叫住。他扭头,这家店的主人朝他走过来。他暗握了握拳,进入稍戒备的状态。

但对方只是躬了躬身。“我一直想能有机会,能当面感谢您。您救了我的孩子。”然后他回头,大声将还在大街上和同伴玩耍打闹的当事人喊回来。

“这没什么。”杰诺斯说。

埼玉回到他身旁来,他低瞥一眼。说是要买室内装饰品,结果选中的却是一小盆仙人掌。“怎么啦?”他看到眼前情形,问杰诺斯。店铺主人拍了拍女儿的头,让她表现得有礼貌些,道个谢。她小声喃喃,又被拍了一下,转而很大声地喊出口,“十分感谢!您……”声音又消减了下去。她的眼睛不敢抬起来直视说话的对象,他们可见到她的脸微红了。

店主没有收他们的钱。他说就算他们再多拿走几盆也可以,给他们介绍吊兰,砖色花盆里几片嫩绿光泽的叶子。但他们只拿了那盆仙人掌。女孩儿声音弱弱地告诉埼玉,浇水的间隔时间与份量。

他们离开了那家店,继续往前走,街道两边的店面渐渐变成摆着水族箱的了。

“这种事经常会有吗?”盯着仙人掌上的几根刺,犹豫要不要摸,埼玉说。

“偶尔。”

“你确实救过许多人吧,”埼玉说,“你已经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了。”

“是的。”杰诺斯回答。

由自己做的事而收到感谢,自然是种良好的感觉,但他不想过于享受它。这样会给自己铺出一片幻象,不禁隐隐中改变了行动的目的。他不想让自己的想法有一点歪斜。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回报……不是为了什么人。

往后落了两步,埼玉看着杰诺斯的背影,阳光让他的头发、他的金属躯壳更加闪耀光泽。如果他身上没那么多残损擦痕,就更像件艺术品了。而有那些伤痕,让他是件带着岁月、战火痕迹的艺术品。他正直得过度;他注视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的目光;他是会弯曲成最温暖的怀抱的钢铁。

他说:“出什么事了么?”

他是最单纯的,最顽固的。

“你是个英雄,”埼玉说,“没错吧。”

杰诺斯恍然半晌,点了点头。是的,如果由你这样说了的话。

他们又走进一架卖挂画的店,但两个人都没有主意,都不知自己对什么风格的装饰感兴趣。

 

桌角的手机开始响。埼玉放下叉子,停止进餐,看着杰诺斯。杰诺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但没有做出行动。

一样的,响了五六声后,它停下了。但过了不久,他们这餐还没有吃完,它又开始响。傍晚,薄薄的暗影一层一层,从地面往天空堆叠,直到严严实实透不过一丝光。

这次开始,它单调的铃音响个没完。

 

6

 

“你必须去。”埼玉说。他们从窗户都能看见远处街区亮起的熊熊火光。

杰诺斯不说话,不置可否。因为铃声一直持续吵嚷没放弃,他最后还是接了起来。

但他不能去,他不能投入战斗,他得待在埼玉身边,只有他在他身边时,他才能被看作一个普通的孩子,否则他就和黑夜里被火焰包裹身体的怪物一样明亮显眼,会被猎枪纷纷瞄准。埼玉应该也懂这一点。

“你必须去战斗。”埼玉继续说。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杰诺斯屈服了。“我们一起去,”他说,“看他们是否需要协助。”

最好是其他人就将入侵者解决了,不需要他做什么,像前几次那样。也许会有人说他不负责任,不作为,倦怠;他不在乎,就和他不在乎他们是否崇敬他一样;他做这些事不是为了他们任何人。而他们绝对不会得到任何机会,夺走、伤害被他抱在怀里的东西。

似曾相识地,埼玉挽着他的脖子,只是这次换在从前面圈向后方,在他的肩上系成结。到隔着一个街区的距离,他们就能看见不远处入侵者一路闯进来留下的街道建筑残骸,一片火海。入侵者是一具骷髅的形态,骨骼并不全白,一面带有烧焦的黑,头骨后侧有一些长短不一、像是被粗暴绞剪过的枯发。她不过三层楼左右的高度,与杰诺斯见过的最大体型相去甚远,但她蜷起的手骨里握着一把巨剑,两刃上燃着永不熄灭的火焰,它在半空扫过,拦腰斩断一片建筑,在空气中留下一道灿金色的光痕。

在她行走方向正对面的一座建筑物上,杰诺斯停步,将埼玉放下在身旁。火光映亮了他们的两对眼睛。

“有人在作战。”杰诺斯说,在火光包围中他看得见几个人影在入侵者身周闪过。他们干扰了她,令她暂时停止了前进的步伐。她立在原地,将巨剑挥舞驱逐这些虫子,身周的一片建筑都未幸存。

巨刃大幅度挥动带起的热风朝他们俩劈过来,杰诺斯急忙往前两步,将年幼者的身体完全遮在身后,抬起手臂,准备回击抵御任何可能朝他们砸下的突袭,或是飞舞的残片。

他这样周全得有点过分的保护,让埼玉看不到战场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能凭声音去猜测谁输谁赢。在火燃烧、建筑倒塌、地面开裂那一系列的毁灭、破坏的噪音之中,他听到了人类喊出口、然后后半段被死神之镰斩断的惨叫。他抬头,看杰诺斯没有任何动静。他一定也听见了。

是一名守护者牺牲了,杰诺斯知道;他还知道,这片区域的居民并不多;但再往城市中心的方向走,就在他背后,就是集中的居住区与繁华地带。他心里对冲上前去投入战斗的渴望,也在到达这里时亮起了复燃的火星。自埼玉降临,这段时间里除了正面在街上偶遇的零碎敌人,他没有参与进任何达到这等规模的战场。这也许是已铭刻至骨的习惯,也许是种发泄,也许是他喜欢的,总之,他无法无视、无法这么快就将这种需求戒除了干净。

只是,要保护身边的人这道死命令,将一切冲动都压制下去;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特别是现在,快速冒升的新念头与这道固执的底线在他心中开始了拉锯缠斗。他握紧了拳想让自己冷静,但这么一来又非常想要将这拳挥舞出去;去攻击敌人。

内心的战争未在他脸上表现出来。他们又听见了一些声音,看见骷髅两手将巨剑高高举起,往下插入地面,也许她钉住了什么东西,从那里可以看见碎石,或许是液体,溅起。成群火星在她周围飘飞,她拔出剑,然后重新开始往前行走。

开始大步奔跑。方向没有改变,依然正朝着他们;她一路左右挥舞那把剑,亮堂堂烧灼向每一栋身边沉睡的建筑物,让它们燃醒、燃尽。

他们与她之间的距离在迅速缩短。“杰诺斯!”埼玉喊道。到这个地步他必须做点什么了。杰诺斯回过头来;但与埼玉预想的有所偏差,他快速抱起他,然后扭身朝旁侧方向的建筑跃去。

在空中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先得搂紧了仓促行动的杰诺斯的脖子。杰诺斯降落在几栋建筑外,放下他之后,转头盯着来的方向;但身体仍旧僵硬不动。

“你再不去,那家伙要将你的城全毁了。”

毁掉又怎么样?杰诺斯心中想,这句话像是从梦里抽出来的朦胧歌唱。他是一直在战斗没错,在数年间摧毁的入侵者不可计数,如果这些事他不做,会怎么样?会怎么样么?保护特定目标的念头此时在他心里处于高于一切的位置。这过强的执念,就连他自己都发觉了,有些不明白了。

转眼他能看见那只怪物已摧毁了他们刚才的落脚地。他感到身后埼玉扯了扯他。他回头。

“你是个英雄,没错吧。”埼玉微昂起脸庞,注视着他,认真说道。“你必须去。”

他的语气,好像这件事不按他说的做的话,他们之间就要完了。杰诺斯从僵硬中动弹了一下,但不是因为这个。与他们相遇后度过的所有时间中都不同,埼玉的眼中有两点光,细到肉眼难辨,却直线刺穿了人脑海中的争斗混沌着的一片。

他没来得及回答什么,做出什么行动,身后的声音与热度让他惊醒;他伸手再一次搂住对方的身体,迅速跳起。

执剑的骷髅似乎突然对摧毁城市失了兴趣,目标转向他们,盯住了他们,紧追他们身后。落下没几秒钟,他们刚刚站稳,剑刃就横扫过来、或是从头顶往下劈砍,将他们极短暂的落脚之处重重击碎。

这样倒是不用担心她自顾自冲进聚居区域了。但他们绕着弯逃过了几个街区,没得到一点停顿喘息的机会。杰诺斯抱着埼玉的两臂往内折,让他贴近自己怀里,用自己有限身躯的一切部位遮蔽掩护。他不用回头,可以从实时数据的小幅度变化中了解现况:追逐着他们的骷髅丝毫不显疲累,反而是越来越有干劲了,一路没有停下的奔跑像乘了风一样。距离在缓慢缩减,剑刃上的火贴着他的身体斩过,燎到了一点衣服的边缘,他及时弓身才没让怀里的人受到损伤。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埼玉抬起脸,凑近他耳旁,在风声、毁灭的隆隆声里,试图让对方能听清他说的话。“放我下去,”他说,“我们得分开行动。”

杰诺斯沉默地又跃过两栋房子上空,努力调整姿态,让一次跳跃能去得更远一些;这让他以为他是没听清,或是不服从,正要提高声音重复,他们身下出现了一座河堤。最后一次落下时,杰诺斯松开了双手,让人落在较柔软的草坪上,沿坡朝下滚去,快速远离自己身边。

然后他回头,侧身几寸躲过斩下的剑。他的衣服可能会被火焰损坏;但身体与心是毫无惧意的。他逼迫自己这构造精密的躯壳以最快速度进入作战状态,他的手指从拳状伸展开,已迫不及待了。

在水边,埼玉爬起身,听到一声重响,看见杰诺斯的身影浸在巨大剑刃释放的火焰里,但接着剑身中段破碎了。杰诺斯跳起身,躲避挥向他的骨爪,这次的敌人与他一样不怕火,那就只能凭蛮力将她拆卸。他跳至锁骨之上,看见骷髅脑后随头颅动作飞旋的头发,色泽如同已被焚烧,碰一下就会变成灰碎落不见。

骷髅的面容转过来,与他面对面——

他忽然感到悲伤。

他不知道原因,好像一条河流的冰凉流水忽然灌进胸膛,要浇灭他的战意。他避开向自己咬下的颌骨,转向敌人身后一侧——

然后他感到愤怒。

好像浇下的是汽油,身体里剩下的能量一口气全被引燃。他高高跃起,顺随重力往脊椎上一记重击,声音与触感令他确定有几个节点破碎了。

他看到骷髅的身体往河堤倒去,因战斗发热的双眼突然一片冰凉。

他向下冲去;骷髅上半身砸落水里,溅起大片水花。在这空旷的地方,他循着雷达一望就望到了埼玉所在的位置。他堪堪没被砸中,也许及时跑了几步躲避,只是被淋了一身水罢了。

埼玉沿着河岸朝远离这危险地带的方向跑去,好让他能再少些束手束脚。他跟在后面,几步就要追上,想要将对方抱住、一口气将他带到绝对安全的地方去;让他能在那里安心等待,等自己把这家伙料理完。

埼玉回过头看他。他想大声为刚才的疏忽道歉。但对方的眼睛好像已经回答了“没关系”。

然后,一根狭长的臂骨横扫过来,杰诺斯被着实击中了侧身。而且他看到跑在他几步之前的人也被击中了。

他摔出了一段距离,但他的体重和及时反应自动调整的身体姿态让他没有大碍。他从泥里站起,他的视野里,他的雷达范围里都没有埼玉了。

有可能是他被甩出了太远,他轻薄、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他感觉身体里未被击中的肢体关节都自行错了位,火焰在其中丧失了流动循环的正确方向,开始爆发,四处乱窜,完全盈满,岩浆要从裂缝里溢出来。

敌人已从水里撑起了身体,两个无光的黑色眼洞直直朝向他。够了。杰诺斯朝她冲过去,将她拆成一堆骨头,从肩部关节开始。

 

这天晚上杰诺斯寻找了很久。这片区域是近乎无人居住的,当他往前走,任何一个出现在雷达里的信号都让他的心提起,他奔去的速度提起,然后他反复被失望折磨。

他感到累了。似乎已经有很久他没这么累过了。但这个时候他绝没有中途放弃的念头。他同时用眼睛去搜索地面,如果……他至少要见到尸体。否则他不能确认任何事。他不可能在这样的状态下返身去做任何休息。

他找到了一栋无人建筑被撞击洞穿的痕迹。从这里开始,他一路经过了数栋在外侧墙体上留有大空洞的楼房。空洞的高度逐渐下降,然后他的雷达里又有了刺激人心的光点信号。

最终他找到一座小型建筑废墟,环绕着刚倒塌的尘土气息。他一块块挪开那些砖石、混凝土板,不敢太粗暴太用力破坏了什么东西。

挖到一半时,他终于摸到了一张面庞。

埼玉闭着双眼,灰头土脸,杰诺斯挖出他的全身。衣服有很大部分损毁,但没有受伤;现场没有一缕血的痕迹,被划破的衣袖底下,皮肤完好无损。

他能看见那胸膛还在起伏;他将脸靠到最近的位置,感觉到人类平缓均匀呼出的热气。

他其实很想让他现在就醒来,确认他的安好;但最终抱起他的动作还是小心至极。

 

埼玉苏醒时,发现自己还躺在那条河边。草地上是一大片烧灼的灰黑痕迹。他脸上的灰尘被用水抹了抹,有几滴跟进了他的鼻息里。

一看杰诺斯,他就感觉得到对方是大战了一场的。虽然他看上去没有什么明显的新伤;他身上重重叠叠的各种小损伤太多了,你真记不住、看不出哪里是新添上的。杰诺斯的表情,他整个并非血肉之躯的身体,都露出深深疲态;看见他醒过来,算是有了一点回光返照的神采。

“你有什么地方痛么?”杰诺斯问道。

“没有。”埼玉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意识里记得他被击中了,记得他被摔出去很远,记得在空中飞的感觉。他察觉自己重新启动的脑海里,有什么不太对,浮现出模糊的阴影。“……好像有一点点吧。不,”他紧接着安慰道,“不碍事。”

杰诺斯带着他快速跳过了一段路,然后停在了一条无声的街道上。他解释说剩余电量不足了,改为步行大概能刚好坚持到家。

过于仓促地展开战斗,心潮涌动、万分心焦,都对他有太多消耗。拍了拍他肩膀,摸到一道划伤,“辛苦了。”埼玉轻轻说。

他走在杰诺斯身旁稍后的位置,看到他身上衣服被烧光,背脊构造完全显露出来。仿佛他是个被烧去了皮肤却还顽强活着的人。他想起一股在改造人的后颈处感受到的、由刚洗过的头发与金属镀层混合而成的气息。那道划痕,它让他联想到改造人的整条手臂被拆下来、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情景。

他的这段思维向着更远更深,从未达到的地方去,望得越发清楚,而另一方面在他视野中,杰诺斯的行动逐渐变得缓慢、不灵敏。他移开视线,不愿看这狼狈模样;他的身体却靠近了一些。

看到街道终于变得熟悉起来,已经很接近了,他心里很是松了口气。走到楼下时,他又伸手拍了一下杰诺斯,“啊,我好像想起了……”他刚思考着说了个开场白,被他轻轻一拍的杰诺斯轰然倒下。

金属躯壳落地发出沉重的声响,他一定非常沉。埼玉急忙蹲下察看,看见金色眼睛里还有些微弱的光在明暗闪烁。

“抱歉。”杰诺斯说。

“你断电了会怎么样?会死吗?”埼玉像摇已昏迷的人一样抓着他摇了摇。

“不,只是要睡一会”勉强说出最后几个字,声音骤然切断,他的眼皮缓缓垂下闭合。

他的意识脱离了这个世界。

又一次,他开始做梦了。

 

7

 

杰诺斯听到一个声音。就像在敲门;不只是声音,就像在他整片背脊靠着的门的外一侧敲了敲,穿过轻薄而牢不可破的木质门板,触感从脊骨传入心腔。

他知道他不在那个现实里了;他什么都知道,他看得见这些封入纸箱存放于此处的记忆,他知道那都是关于什么的,轻轻一碰就会全都打开,画面、声音、感觉,以及随它们糅合入的时光里生出涌出的情绪,所以他不能去碰,他得将它们全部关紧。

现在他有了另一片光亮视野。比他熟悉的要稳定干净,没有那么多坏点与嘈杂波纹,同时也没有那么多数据框体与移动变化的标识——仿佛是活生生人类的视野——但他知道这不是那种梦。也许从前他的确会偶尔梦见,但他讨厌,梦到明知夺不回来的东西,无法实现的情景;他要将这些不切实际的渴望统统碾碎。

现在他仅拥有这片完全固定的视野。他看见一个房间。很简洁,这不是给人居住的地方,就像他的住所曾经的模样。他看到地板上杂乱密布的电线、传输线,看到一些仪器。他绝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他是全都知道的熟悉的;不,他没有这些记忆,他不记得,那些事情被他忘却了所以并未发生过。他的内心交战着,却又是很平静的,将隐约的躁动打压下去是十分轻松的事,没有一丝残留的波纹痕迹浮上水面来。

其它的触感,能让他确认自己真实存在的,都不在应在的地方;就如同一直以来,他的大脑蜷缩在一具人造部件拼装起的躯壳深处那样;他不拥有它,它虽听命于他,而又困锁住他,无力、无奈、无助从不显露在它的表面;这是他的躯壳,也是他的高塔,属于他一个人的,厚实不透光的堡垒。

他听到门把扭动的声音,他的听觉也还在正常工作着。一个人走进来了。

走进来的人,他拉开窗帘,打开了窗,让室内攒聚的阴暗浊气散出去,让内部空间更加明亮,让杰诺斯注意到窗台上放着一盆仙人掌。那个人朝他转过身来,朝他的身侧走来,露出手里的一本漫画,短暂地消失于杰诺斯的视野边际,然后从近处,脸庞从上方落下,让杰诺斯看得无比清晰——

而对方也在看着他。

他躲在那对不会因紧张的本能反应透露出任何信息的眼睛后面,它低能量模式里运行的微光,稳定得仿佛已是永恒的死亡。他知道他的脸,如果他的脸还基本完整地存在着的话,应该不会有任何表情。而对方也没有表情。这僵持的气氛凉水一样淡,又掺了点神秘。他紧盯着那对眼睛,虽然它们也注视着他,但无论他探寻挖掘到其中多深的地方,也都是徒劳一场,永远也凿不出水源来的。这他明白。

他静静看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灵魂里,本已熄灭,连余烟都早已飞逝干净的地方,不可置信地冒出新生,他自己完全不能阻拦。它蔓延、攀升,分岔、茁发,成群结队,从微小一点扩散至全身,在边界线拥挤、膨胀。

它们想找到一个突破点,从这堆沉寂的锈蚀废铁里钻出去、飞出去,获得自由,去做一切渴望做的事;朝着那个出现的人。它们,它们代表着,他想要——这让他躁动、发痒,让他感到疼痛;像怎么也捂不住的伤口在往外冒血,要血流成河。

但他是什么都不能做的。他是什么都不会做的。它们可以在他身体里掀起无声的巨浪,可以让他尝到药物的苦涩与针头的刺痛,但绝没有一丝能够渗出他的表面。他有坚硬的躯壳,有坚硬的心壁,坚定的意志。不行,就像是抬起自己的左手,将鲁莽伸出的右手紧紧拽住、缓缓拉下。不能。

他感到那个人伸手触碰、抚摸过他的一侧脸颊,他感觉到了,只有被碰到的地方才会有感觉,忽然拥有了温度与柔软的触觉,像在至深的黑夜里被唤醒的光的河流。他慌起来了。他的冲动更冲动了,像收到了呼唤一样欢欣狂舞,守住自己不迷失变得更加困难。如果他的眼睛是自己的,一定会不由自主发直、放大了瞳孔。幸好他还能躲在那道屏障之后。

他听到那个人说:“杰诺斯……”

在这一刻,他从那对眼睛中发掘出了什么东西;但他不明白,这次是真的,不带一点自欺的成分,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是为什么。也许只是他过于聚焦的视线里产生的幻觉,他脑中想着。不要抱有这种期待,他对自己强调。

这都是幻觉,这都是梦,他想。他因竭力压制自己内里的涌动而痛,为这一切的确会被完全阻止而痛。因一无所知朝他靠近过来,甚至触碰他的人而痛。这太痛苦了,如果他现在是会呼吸的,是自己能控制气息的,他会屏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窒息。这只是个梦,是的,他想,它是不真实的,它会随着苏醒而消逝的。他痛得想转身逃避,逃到世界尽头。

但其实并不想放手啊。

 

杰诺斯醒了。

他躺在床上,在他的那一边,就像他只是从一次日常的睡梦中醒来。他侧头,阳光落进窗户落在他身上,其中有一盆仙人掌的阴影。

他花了僵直的十几秒,把脑中混淆在一起的梦和现实拨分开。

他快速坐起身,只凭感觉,他就能知道埼玉不在这屋子里了。

他拔掉充电线,站起身,看见桌上放着半杯凉水。那是埼玉的座位,而现在椅子翻倒在地上。

他感觉得到,就像一切是发生在他眼前的,他知道对这个半大孩子来说把他拖上楼来都是件多难的事。他疏忽了。埼玉失去了他的庇护,他给予的“准许”,这座城市会不择余力排除任何一个入侵者。

他走近了一点,看见杯里水面被震出细微波纹,抹花了下面压着的一张纸条。

“我是来见你的”

眼里流转着光,如同牵扯到了后边瞬间里千万的程序反应运行,他静默了一阵,将它对折收进口袋。

他跑出他的房子,到了街上。城市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和平景象。在他不在时,他的意识下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时;他们做了什么?他们无法伤害他的,他继续想,但这对他的心没起一点安定作用。

他感觉他的脑,他唯一剩下的自己的大脑,从边角一个不起眼的漏洞开始,被快速地、完全地侵染了,他感到沉重得将人压垮的难过,感到许多嘈杂的毫无理由就涌了出来的情绪,这一切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

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一个梦?

他跑起来。他用接近自己极限的速度奔跑,他不在意撞到了什么人或什么东西,那都无关紧要,构成这座城市的一切现在都无关紧要了。他没有确定的方向,因为他现在无法思考,被包裹在风里,他看到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茫然。

就像他的心。

在那之中,他最终回归冷静,思路渐渐清晰。当他停下,四下张望,他已经跑到了城市的边缘,这里见不着任何人。他站在那条入城、或是出城的道路中央,顺着它朝外面看去。

道路笔直向前延伸,路面干净如新,那一端消失在地平线上。消失在那片什么都不存在的空白里。他的视线上升,望向太阳。

他从没想过要离开。他从来都是选择“什么都不想”,做下去,将一切延续下去,无论那是个什么样子。直到另外的人,他出现了。

在转身离去之前,他看见地平线上朦胧的区域里,一个黑影攀升显现;然后是一个接一个冒出地平线来,连了一片。在这里都清晰可见,足以说明它们的身躯有多巨大。随着缓慢移动,它们略有起伏,像初升起的海啸。

这也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心里只剩下一件事。他用更快的速度向城中跑去。

他跑到看得到一些人了的街道上,那些影子从他身边纷纷行过。他抬起手。路旁一座楼房遭受一记重击,从中层断裂,开始倒塌。

黑烟中他站在原地,淡淡看着人们尖叫逃跑。他本不想做出过多伤害;但当他看着那些砖石破碎落下来,他感觉到自己在挣扎。这从未发生过。

他停在那废墟旁边,等待那些人来找他。他们会怎样对他?他并非外来的破坏者。他不管来的人是恭敬的、还是已撕破的冷漠面孔,手里拿着什么武器,他撞倒第一个、踹开第二个,最后拽起剩下一个人的衣领。

“他在哪。”

 

城市中心的那座高楼,放在古老的建筑群中就是一座高塔,杰诺斯直线向它冲去,遇到路障、墙壁就毁坏掉,遇到阻拦的人就焚烧他们。他不免受到攻击,他放弃所有会耽误路程的闪避,只有简单的防御,他的身体部件每一次都受到比以往更大的伤害,他丢失了一片胸腹护甲、一截指节,假若那是血肉之躯,他就像是带着伤口向前奔跑,落下一路星点斑驳。

这是在加速他的身体,他自身,的终结。他不在意,他顾不上那些,现在他不是要打败什么,摧毁什么,守护什么,只是要到那个人身边去。

离那座楼的入口只隔着几座建筑了,这时他感到地面明显的震动。他第一次完全停下了脚步。不止是因为雷达里闪烁的高能量反应;那一点红光所代表的事物,已清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撬动了他深埋的一段灼热记忆。他绝不能忘记的。那金属胸甲在太阳下,在火焰中的反光他都记得那么清晰。

他的仇敌。

他记得他已经将他杀死了。那是一场艰难的战斗,不止是因为对方的强大与攻击动作的疯狂;还有恐惧。他苦苦寻找,最后却在看到的第一眼时,唤醒了十五岁的少年,除去仇恨怒火后倾泻而下的无助。

他明知自己已不是过去那弱小者,但他无法将这情绪平息。他带着会让手指震动的恐慌,与令每一击都沉重而舍命的愤怒,以大半身体为代价击败了敌人。他终于将这件事结束了。

他用剩下的一只手,手臂都大片残破像只剩下骨骼了,剩余的一丁点儿力气,继续击打那开裂的、已经不会再动的躯壳,扯出它连着线的眼球,就像他熟悉自己的身体是怎样拼接而成一样,将它拆回一片片,然后击碎那些部件。

他一直这么干着,然后天亮了。

“停下来吧。”终于,在他身旁有人说道。那听起来就像是他的家人,站在河对岸对他微笑,对他说,“早安。”

那里就是一切的结束了。

他想起那个夜晚他的怒火摇曳燃烧,想起早晨的日出。他能重新感到那股舍身的愤怒,那股畏缩的恐惧,但现在事情不一样了。这些情绪只是一掠而过,它们无法夺去他心中的主导位置。

他已经赢过这家伙一次了,没理由输掉第二次。他必须赢。

 

那时候,杰诺斯认为一切该结束了。他太累了。

库斯诺眉头紧锁。这都不够完全表现出他的情绪。他知道杰诺斯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即使那很疯狂,或很愚蠢,是月亮他也要想方设法飞上去,是深渊他也会坚定不移地迈步陷落。

“你的老师呢?他也不阻止你吗?”

“我没有告诉他。他知道了,一定会阻止我,而我又不可能不按他说的去做;所以我没有说。

“我告诉他我去独自修行了。即使断绝了联系他也不会起疑的。”

杰诺斯在那张工作台上躺下。这将是最后一次了。他的手抚过他熟悉的仪器表面与接线。

库斯诺向前几步,再度回到他的视野里。“一定还有什么的,”他说,“没必要这样的。这世界上你就没有什么留恋了吗?”

有啊,杰诺斯想,但他情愿将其断绝。

那是他永远攀不上的高峰,永远赚不得的回头;他们之间有不可跨越的沟壑,对方身周有着无法击碎的屏障,而他自己又被荆棘缠绕。

他既没有力量,也没有资格。无望的事情,早早就结束掉最好。

“我只是感到对您很抱歉,博士,”他说,“希望这具身体还可以被当做不错的研究素材……”

“不要再说了。”

于是他不再发出声音,静静躺着,盯着天花板。他呼出一口气,他短暂闭眼时,像还是、永远都是十五岁无忧无虑的少年。

他听到一些熟悉的机械运转的声音。

他早就已经死了,不是吗?他早已失去心跳,失去自己的肉身,他只是个因恨意苦苦支撑的亡灵。现在,他为之延续时间、在世上停留的目标已经达到了。是时候迎接迟来的死亡了。

也许他会在什么地方与家人团聚。也许他还得继续飘荡在某处,独自一个人。

他也甚至情愿相遇没有发生。终究会草草归去的亡者,不配拥有任何东西,包括多余而不合理的渴求。

他感知到身体各处的机能被关闭,像一盏盏灯熄灭,那些区域再也不会亮起。终于浪潮涌到了他的跟前,他听到自己的脑内发出了一个音符。

就这样,他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8

 

那时他们都认为一个人也无碍,沉默也无碍,时间最终会把他们内心角落的小片阴云清扫干净。

 

看到落在街面上脚跟前的箱子,埼玉才想起,他应该告知英雄协会的,杰诺斯已经不和他住在一起了,他的粉丝信不能还这么一股脑地投到他这里来了,这样杰诺斯是看不到的。

虽然他也不知道杰诺斯去了哪里。希望他至少不要总被拆掉手臂了。

即使如此,埼玉还是将这箱信件搬回家了。他在那一大堆中找出写给自己的几封信,一封封拆开看。一切一如往常;一些无聊的人,无证——噢,他发现了一样新东西。

寄信人处写的是“库斯诺”,他感觉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是么?说出这个名字的是杰诺斯的声音。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听到过了。

他边想些有的没的,边拆开来读。信不长,一张纸都没有写满。他读完了,盯着这张薄薄的纸,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转头望望外边的天色,是时候准备晚饭了。

他站起身时感觉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又过了几天,或者是几周。一天早晨他醒来,看到那被原样装好,一直搁在桌上的信封,他忽然想,他要去看看杰诺斯。此刻他没有多余的想法,就是单纯想去见他了。

他冲了出去,半分钟后又冲回来,再一次拿起信,看寄信地址。

 

他认识杰诺斯已经四年了,却还是第一次与库斯诺见面。

“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他的。”他说。现在的库斯诺看上去依然为此十分伤感。

库斯诺点头。“他知道。”

库斯诺领他进入一个房间。隔了好些日子,他终于见到了杰诺斯,他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看见那身躯上各处连着大束的电线。他看到杰诺斯的眼睛是微微睁开的,但那里的光相比他战斗时、平常时、看着自己时,太黯淡了。

他恍惚觉得,杰诺斯还在看着自己。

杰诺斯如愿以偿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无限疲累、他一点都不留恋的世界。但他还未完全离去,他没有死,他只是从这个世界逃走了,只是躲进了一个幽深无人之处。他只是睡着了。

他还有回来的机会。他可以自己结束这段深度休眠,只要他有意愿。

“他的五感依然是开启状态。或许有时他的意识会短暂回到表层来;也许对现实世界的一些感知,能让他重新拥有活下去的欲望。”

埼玉走向杰诺斯身旁,仔细看他,他不再动弹的身体也坐得端正,像座过于刻板的雕像。他伸出手在那双眼前晃了晃。

“杰诺斯啊。”他说。

他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他不知道杰诺斯这么做的原因,鲁莽的年轻人心里都在想什么。他没有察觉任何预兆——也许他察觉了,但他没有开口问。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其实太不了解杰诺斯了,即使朝夕相处。他没想过要去了解,那些杰诺斯主动告诉他的之外的事。直到现在迟了。

那张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他感觉蕴含几欲哭泣的悲伤。

 

于是埼玉偶尔就来看看他。

有时早晨,有时下午;有时常服,有时是英雄制服,有时还沾着血;有时提着购物袋;有时是出门顺路,有时是回家顺路——其实根本就不顺路。

他也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他每次就待一小阵,还没等到茶水凉下来就走了。他发现杰诺斯的身体位置有了些微变化,但库斯诺说那是他调整仪器动了一下。他离得很近、很近,看杰诺斯的眼睛,里面有一丝丝光在流转,像几近干涸的无望的湖,颜色是傍晚时分的。

“我觉得在叫他名字的时候他的眼睛亮了一点。”

“那是机器自然的不稳定现象,只是恰好出现罢了。”

他会想抓着他猛摇一阵会不会他就醒了。他想他应该对他发一次火,因为他说了谎,因为他又做了天大的蠢事。一旦看向杰诺斯,他的话就成不了形,出不了口。

有一天,他穿着脏兮兮的英雄制服走进来,径直走到杰诺斯面前。

“杰诺斯,”他说,“我今天遇到个身体是机器的怪人。

“我打倒他了,但他的机油溅了我一身。这下很不好洗啊。”

他用手背擦了下脸上的污迹。他的眼睛偏到一边,但最终慢慢移了回来,注视他的抱怨对象。

“我想起你说过你的眼泪也是类似的东西。

“但我好像从没见过你流泪。”

 

埼玉醒了。他看到的不是天花板,而是距离很近的天空。

一旁的杰诺斯在那一刻就知道他醒了,但没有出声,直等到过了一小阵,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才朝他开口。

“他们有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做什么。也许他们尝试了?”埼玉坐起身,揉了揉头发,“我只记得睡了一觉,太沉了,现在还有点晕……”然后他听到了广阔回响的沉重声音,感到了身下的震动。“这是怎么了?”

他爬起来往外看。他看见一些灰白色的巨兽,在城市中缓慢移动,它们的脚爪、牙齿与尾巴,缓慢破坏着经过路途上的一切。

这是末日的景象。一阵强风吹过他们两人。他们听不到任何人声。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他回头,在说点什么之前,杰诺斯抱住了他。他已看清杰诺斯身上到处都是破损,他抬手可以摸到胸甲上边缘锋利的裂缝,他听见这里那里的电火花作响,核心一直稳定的运作声音也变得高低不稳。

“我再也不会离开您身边了。”杰诺斯说,没有对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只说在了耳侧。

埼玉叹了一口气,然后回道:“你说得好听……”

杰诺斯直直看着前方,俯视他的城市,它已处于毁灭的进程中,又一栋高层建筑倒塌了。他没有变化表情,没有做出回答;但他眨了下眼,发觉自己流泪了,一滴已经顺着脸颊滑了下去,他想要阻止它滴落在埼玉的衣服上,没来得及。

他看着衣服布料上小而无声的水滴痕迹。他发现他的视野不再大片模糊闪烁了,耳边快要掩盖一切的噪音也全都消失了。

他轻轻放开了埼玉,退后了两步。他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露出十五岁应有的不可置信、慌张无措。而埼玉看着他,往前走了两步,用手指擦掉他脸上又出现的一道泪痕。

“不,我——”杰诺斯已无法组织语言,他的大脑被新鲜的、熟悉的、已忘却的感觉充满,感觉着自己温暖的血液,感觉着自己正在胸腔里失控地挣扎的心跳。他在自己的皮肤上触摸到阳光与风,也感觉到了老师碰触他的手,滑下来后钩牵住了他自己的,因恐慌而颤抖的。

“杰诺斯,”他说,“无论外形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是人类啊。”他拉了拉杰诺斯,让他近到自己身边来,“就像这样。”他一番揉乱他的头发,从来都是那样闪耀光芒的颜色。小小的人类。

说完,埼玉转身,开始攀爬那道围墙。一道震动让他的脚滑了一下,听着随距离缩短变响亮了的建筑破碎声,杰诺斯想去扶住他,等伸出了手又不敢碰。

老师动作干净利落地爬了上去,站在那上方拍拍双手。杰诺斯在低处扬起头,老师的身影遮挡了太阳。

“老师。”杰诺斯仰着脸庞喊道,声音又很轻几乎不想让对方听见。老师转过来面向他,然后蹲下身,朝他伸出手。“上来吧。”老师朝他晃了晃手臂,朝他说。

杰诺斯望着他。久久。

在一次震动后,杰诺斯伸出了手;在另一次更明显的震动后,他握住了埼玉的手;然后就再也没有松开。

他们坐在楼顶的外侧边缘,看那些巨兽已行进到他们脚下。十分缓慢,但终结必会到来。

“在没有力量的身体里,感觉也挺新奇的。”

“抱歉!”杰诺斯扭头去,刚好凑近了埼玉的脸,差一点就能碰上了,“就连这样我也没有保护好您……我太弱小了。”他黯淡垂下眼睛,“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啊啊。你已经很努力了啊。”虽然这么说,埼玉也明白这是真实存在无法忽视的沟壑。他握紧、拉了拉杰诺斯的手,让他从自我打压的思绪里撤出来。

“现在开始你就认真保护好我吧。”

“有谁伤害了您吗?我这就——”

“你啊。”埼玉说,享受少年什么都写在脸上的迷茫表情。

保护好我。让我别再被杰诺斯给骗了。别再为他的不小心担忧。

别再失去他。别再一个人想念他。

让我别再这么一直等待下去。

他轻按着杰诺斯的肩膀,靠上他的前额。“这种话现实里的我肯定说不出口的。原谅一下他吧。”他放肩膀上的手拍了拍,“反正你也一样是犯了大错的。”

他睁开眼,放松他们的距离,看见杰诺斯双眼还是紧闭的。

“你又要逃了么?”

他们脚下传来撞碎的声音。

“……不。”杰诺斯做出回答。他睁开、抬起眼睛,他的脸上不再有害怕。他一直围绕着逡巡却不能瞄准的视线,现在终于能对上了。他们总是只能独自望向虚空的视线,终于相视纠在了一起。通过那条路径,彼此都不再隐藏,都能笔直看透另一头彻亮的内心。

“再听我一次吧?”埼玉说,他得大声些,他们坐着的地方也在晃动,城市里最后一幢高楼正在被摧毁,他们身下的楼层发出巨响。

“永远都!”

“那好,现在听我说,”埼玉向他伸出手,他也做出回应,形成相互的、毫无保留的紧紧拥抱。

“醒来吧。”

在承着他们俩的建筑一路开裂到顶层、完全破碎之前,他们一同倾身,从楼顶坠落。

 

杰诺斯的视野一片黑暗。接着,一大片一直沉寂等待他归来的记忆,急切地涌进他脑海里。

他看到那间房间。在他固定的视野中,窗外日升日落。库斯诺经常到房间里来,给他调整维持生命的仪器。他看见博士叹气,听见博士说:“希望你不会怪我。”

对不起,我很抱歉,他在心里说,这多少遍都说不够。

不久后,博士带着老师出现在了房间里。老师与博士交谈着,了解现况;然后老师走到他身旁,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不明白。他听不出老师是什么意思。是在呼唤他?是在责怪他?但老师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老师时常进入房间,待在他身边,有时会待在他有限的视野之外,但他最终都能看见老师推门离开。他甚至能听见在他身旁时老师的呼吸声。老师依然什么都不说,只是会偶尔叫叫他。只是会用手晃过他的视野。只是会靠得极近,让他能看清老师褐色眼睛里的波纹。那么美丽,他想,自己眼中是没有的。在这种距离里,他看见老师眨了眨眼,又用小心翼翼的声音呼唤了他。被那声音一触碰,让他感觉到凝结的堵塞的冰块重新流动了起来。

从某个时刻起,老师来得更频繁了,待在他身旁的时间也变得更长。老师会讲一些事情给他听。都是日常的小事,打倒的敌人、赶上的特价、路旁的小动物。老师一开始总是说了两句就停止了,大片的时间里依然沉默。但老师说的话有在渐渐变多。

能了解到他不在的时候,老师依然过得很好,有时从语调与表情上能看到,老师过得也挺开心的,他感到安心。作为亡灵,在另一侧回望身后世界,看到一切依然平和如常,或许变得更好了,这样的安心。

但他看见坐在他面前的老师,说完了高兴的事情,露出让他迷恋的微笑,却又在一瞬间消失了。快活的气氛消失了。老师恢复寂静,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敢知道。看见老师笑起来,他也想跟着笑。他想伸手把老师脸上因战斗沾上的脏东西抹掉。老师随意的一个动作,就能让他心里的渴望纷纷结束沉眠破土而出。

但他不能那么做。他又在这扇门前停下了脚步。他做不到。老师出现在他眼前,几乎占据了这段记忆的所有,这让他从内心涌出纯粹的快乐,但又被折磨。

老师的声音在他一旁,讲述着自己昨天在特价活动中抢到的肉,自己回家久违地做了火锅。声音突然中断了。这让他有点担心起来。“哦,然后我放进去太多食材了,”老师接着说。“我吃不完。”

“在家里大扫除的时候,翻出了一本你的笔记本。你忘带走了。我没偷看。”

“又要有夏日祭了。你上次也没有好好看焰火。不知道那时你跑哪去了。”

“杰诺斯,你已经睡了两年了。你的库斯诺博士说,说了什么我没听太懂,总之和你的大脑有关吧;如果你再不醒过来,再过个两年,你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杰诺斯,”老师坐在一旁,他只能看见一部分侧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师在问他,而没有看着他。他无法做出回答。老师露出那种,明白自己的问题得不到回答的神情。“到现在我也没想通。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老师低着头,摇了摇。老师看上去很沮丧。他不想看到老师变成这样的。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还骗我。你以前总在电话里说你没事,其实当时已经被拆得站都站不起来了,是这么回事吧?”

过了一会儿,老师又说:“但是没关系。我全都原谅你了。”

“杰诺斯,”老师说,这段记忆里他听到老师重复了无数遍他的名字。“我知道也许除了你的复仇,其它的什么你都不在乎,”不,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是什么好老师,什么都教不了你,”老师给予我的已经太多了,而我无力做出一点回报。坐在他正前方的老师,视线向一边偏着,挠挠自己的脖子。“至少,看在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的份上吧……”那双眼转了回来,注视着他,认真地,让他不存在的呼吸屏住,不存在的心跳停止。

“回来吧。”老师说,然后抬手遮住了自己低下去的眼睛。他紧张地看着老师,直到过了会儿老师重新抬头,他看到老师并没有流出眼泪来,松了口气。

“求你了。”

埼玉从椅子上站起,走近他,他的手放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埼玉的双手又覆上他的。温暖的、柔软的、轻轻捏紧的。人类的,最强的,人类的。埼玉朝他倾下身子,他的视野里丢失了埼玉的面容,但他的耳边感受到呼吸的热气,听到埼玉细碎的、几乎讲不清楚的声音。

“我求你了。”

 

杰诺斯是一缕亡魂,他徘徊在自己的废墟中。阳光从深坑头顶上的高处降下,让掩埋在砖石底下的种子全都发芽破土,甩开那些障碍,它们向上生长,攀着石壁、或者自己拼命挺立,一切几近疯狂。但他是不能到达那里的,就像他只能待在这废墟中,他不能拥有这种过界的渴望,因为它们最终只会失败,只会有活生生被斩断肢体一样的痛苦。它们离离开这里、离天空只有一步,但就在那儿被全部挡下。无论扎了多深的根基,蔓延分出了多少枝杈,那是他不能打破的屏障。

他自己是不能的。但对方回过头来,手向他伸了下来;那双手是没有什么击不破的,不是么?

 

埼玉回过了神。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思考什么,这种时候他就出神了。待在杰诺斯身边,看着地上一条电线、看着窗台上的仙人掌、看着杰诺斯发呆。

他眨了眨眼睛,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他的手,也许不是有意识的,就一直盖在杰诺斯那只手上。

他没有握紧。但他现在感觉被握紧了。他又眨了眨眼睛,他得确认这不是总让他失望的那种幻觉。他这时回头会看见怎样的双眼?这一刻他的心比经历战斗要更加紧张。他平缓一下呼吸,给自己最坏的心理准备,然后转头去看。

 

杰诺斯复活了。







结尾曲: Life Is Beautiful - The Afters

评论 ( 16 )
热度 ( 252 )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Penumbra-Snow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