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numbra-Snow

1
医生一下午都没什么事，一直坐在候诊室里看无趣的电视节目。那时他准备去弄点东西当晚饭草草吃了。有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年轻人抱着一只小狗崽，两周大的样子。他好像不是很会抱这个动作，一直调整着姿势，防止小狗乱动从他怀里掉出去。
医生，他说，您看他得了什么病么？
医生让他把狗放下来，好检查一下。这是你养的吗？医生问他。
不是，对方说，我在进城的路上，在路边捡到的。我听到他一直在草丛里叫。
他没有什么问题，医生说，他只是饿了。有点儿营养不良。
噢，年轻人领悟道。
你要就给他点东西吃？医生瞧他，还是想养着他？
这我得考虑一下，年轻人说，我完全不懂如何养他。
这很简单？医生说，你给他吃的，给他睡的地方。有空陪他玩一玩。你还可以训练他做一些事情，医生说，狗很聪明。
医生一直抚摸着小狗，年轻人注意着他这个动作，被医生注意到了。他觉得这个客人有点奇怪，你也可以摸一摸，他说，手轻一点。
年轻人犹豫着伸手摸了，小狗回头舔了下他的手。他看起来很惊奇。
我不知道该如何养他，他重复道。
你家中宽敞吗？医生说，此时余光瞥见门外又有野狗徘徊的身影。
不，年轻人说，我刚来到此地。还没有找到住处。实际上，我还不确定是否要住在这里。这里怎么样？他问医生。
可你的口音听起来像本地人。医生说，不过然后也就把这点略过去了。这儿不错。不像南边发达，但是清静。而且，医生说，南边这段时间正在实行禁犬令。
这个意思是，如果我要养他，我就不能去那边了。年轻人若有所思说。
你要养吗？医生说。
我考虑一下。也许我会在此定居。年轻人说。也许……总之，我觉得应该先去买些东西给他吃。他把小狗重新抱起来。
医生看不下去，教了他一下怎么抱稳当。如果你要养他，医生说，你可能要租一个宽敞些的房子。而且，你要常带他去室外。而且，医生说，有些东西不能喂给他吃……
医生，年轻人打断他说，像这种需要注意的事，您能不能写一张清单给我？就像是药方，他说，我可以付钱。
我可以写给你，这用不着付账……医生说，他觉得这个人真的有些奇怪，但似乎说不上有什么明显的漏洞，说话时都直视着对话者，也猜不出他有什么实际目的。反正，应该没什么坏事。
如果他出了什么问题，你可以再带他来找我，医生姑且给他写了一些注意事项，不过，医生自己也不养狗，也许不那么专业，至少，应该让他不会有把自家狗喂到中毒的事情发生。

人类的想象力终究局限于已见过事物的打碎排列组合。有许多东西还是存在于人类想象力无法突破的界限之外的。
年轻人抱着幼犬，回到了野外。金属舱在无人之境的地表上，小半陷入地里，舱内某处散发出微光。
虽然一开始有过变成犬科动物是否在行动力上更方便这种想法，现在去城市看过以后，选择得没错，人类确实在这个世界上占据主宰地位，甚至掌握别的物种的生杀大权。
他对狗说：今天我们只能露宿野外了。他把狗放在地上。这个环境似乎只对于人类会有所不适。狗在泥土地面上有点笨拙地奔跑，一点也不觉得差。他坐在坑地边缘的草地上，看着他跑来跑去。在远方的夜幕正降下时，独自思考他的事情。手里还攥着一张“如何科学地养好一条狗”的注意事项清单。

2
你给我过来，L说。
K撒腿就跑。跑到电视柜侧面，整个身躯蜷缩在那个角落，但加上柜子上摆的电视，也不能完全遮住他壮硕的身体，一眼就看见了他的鼻子。
你为什么要动打印中的零件？L边慢慢走过去，边说。他手里拿着那块因此制造失败了的废铁。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重要的东西，K说，你可没有告诉过我。
你绝对知道，L说，这时候已经转到了狗的面前，你学会说话的时候就同时学会面不改色地撒谎了。
噢，不对，狗也不会脸红。

我为什么要教会你说话？最近L经常这么说，同时悲痛地捂着眼睛。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K就会这么接话。
我不知道狗都不会说话。明明在我的感知里，这个世界的犬科动物有这个语言能力。L说。那个医生也没有告诉我“不用教狗说话”！他都告诉我狗很聪明了。
噢。但你也不能反悔了，K说，一扬头，慢着。也许你可以？他从坐姿蹦起来，你能穿梭回过去？
能，但不可以，L说，我们不可以为了这种个人的小事滥用能力。能力越大，限制越大。
K把头摆向一边。我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有捷径不能走，他说，毕竟我只是条狗。
他总会用这个句式。“我只是条狗”，言下之意，你不能指望我有多好，意思就是，你不能指望我多听你的。
你尽管说，我尽可以装作听不懂。

L的车库专门用来放置那座坏掉的金属舱。他在那儿摆弄的时候，K夹着尾巴悄悄走进来。
你别过来，远远地L背对着他说，你一靠近就一定会弄坏我什么东西。
K没听他的。被发现了，干脆就小跑过来了。反正他不会被打。就是偷吃了人家零食那次也没被打。虽说，后来就中毒被送医院了。
我也可以帮你的啊，他说，就叼起一支扳手，递过去。L犹豫了一下到底接不接，上面镀了一层狗的唾液。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那会儿K装得神采奕奕就像他小时候训练他发声时的样子。
他忙自己的事的时候，K就在他身边趴下了。
可是，如果你修好了，就会走吧？K说，尾巴一扫地面。
可能会，L说，但不一定是修好了就马上走。这里也不是个很糟糕的世界，他说。
但有可能。K说。我只是条狗。又来了。你不能指望我知道这种事还无动于衷。
我觉得浪费的材料钱应该扣在你的伙食费上，L头也不抬地说。
我不管钱的事，K说，我只是条……L盲伸手去捂住他的嘴。顺便摸了摸他的鼻子。
这可不能抚慰我，他收回手以后K继续说。
如果你坚持要修它，我就会坚持给你捣乱，让你进行不下去。他说，反正你不会赶我走。
你怎么知道。
你要是赶走我，我也可以趁夜溜进来。我比你还了解这房子。
我可以搬家。
前提是你能掩人耳目地把这玩意儿搬走。就算你搬走了，我也能找到。如果你搬到南边去，我也跟着去，他说，你就看着我被那儿的人给枪毙吧。
半晌，L才接话。我怎么就捡了你回来呢，他叹气。
你已经捡了。除非你回去改变过去，回到当时，不来管我，把我丢那儿等着饿死。噢，我忘了，你不能。
你要是把我彻底惹毛了我还是可以的，L说。
真的吗？真的吗？那你干呀。
L再次伸手，重重拍了一下那条在旁边自己蹦跳戏挺足的狗的头。
等我要走了，我会给你找个靠谱的人的，他说，不可能像我这样对你，但肯定不会亏待你。
你就已经在筹划这种事情了？！狗又跳了起来，猛撞他的后背。撞得他一阵摇晃。
其实他没有这个打算。的确，他变成人类后，就只有人类的寿命了，时间比较紧，但是，那也比一条狗的寿命长得多；他只是担心在人类的寿命内他能否把这东西修好。
你今天晚上睡地板，他说，狗爪子在挠他的后背，钩到了衣领。

不过他也不能阻止狗非要跳到床上来。要是非坚持着让他留在地板上，他今晚都不用睡了。
关了灯以后室内一片漆黑。
他闭着眼睛。
其实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舍得把我交给别人的，K在黑暗里说。
他没吭声。
你就不能不走吗？你看我也没有多少年可活，我不会浪费你多少时间。
我本来就打算养到你寿终正寝了，他心里想，但一直都没有说出口。
一想到你以后要丢掉我，要到别处去，大概还会和别的什么家伙住在一起，对别的家伙好，我就——
然后我又想到你以前大概也在别的世界，和别的家伙住在一起过，你们可能曾经一起——，我就——真是的，杀了我吧——
闭嘴，他说，混蛋。睡觉。
你会说脏话了？你从哪儿学的？菜市场的大叔吗？那个谁——
为什么我要教你说话？！他不禁掀开被子吼道。
我怎么知道，狗无辜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