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numbra-Snow

祝你旅途愉快

【快新/薛西弗斯06:00】仿的梦/Fallin Dream

Notes:Robot。

共两万字。




[仿的梦/Fallin Dream]

Friends Make Garbage - Low Roar


工藤新一手机里多了一个电话号码,虽说记下的依然不是真名。多得到一串数字,它也并非可解读出更多信息的密文;仅此而已。

“这种行为好像太鲁莽了?那就鲁莽到此止住了吧。下次见。”

被塞予这串数字,他认为自己还回去一份是理所应当,都是出于礼貌。这样对方下次要是又想打他身份的主意,可以走个有事好商量的路线,他答不答应则看事件性质,看心情。在这之前,单方面塞给他一个联络方式,又拿得走他什么好处?他想,他收了,但他不会找对方帮忙,那是最后一个选项,他通常不缺选项——虽说回忆几下,事态大多数时间远离通常。

这次会面过后两个多月,谁都没有拨出或收到一次联络。他偶尔翻开通讯录寻找某个联系人,视线快速掠过这个惹眼的名字,胸腔里一株嫩芽被拨过一下。很费解,那一回之后再见面的几次,一切一如从前,演出动作之间,像是这条松散绑上的系线不存在。他会这样纳闷,打开手机一瞅,确认它还在:纤细如笔画,不是个梦。

天气走向炎热,强光令人目眩。他手捧震动中的手机,盯着联络人的名字,没在眼花,只是忽感这场面很怪,怪到要惹人笑。你是不是打错了?他想。

刚刚,他正在笑自己居然期待这种事发生,这件事便首次发生了。现在,他这么一想,呼叫立即熄灭。他手一抖,正要回拨,手机再次开震。平静,固执。

“你好,名侦探。在我印象里,你是一个任何谜题都能解开的存在。我有一个难题,想委托你帮忙解答。”

“哦,你居然还会……嗯?”声音大致还是那个声音——从窗入的阳光那么温暖,背对光线,他自己一阵脊凉。

“问:我要怎么成为一个人类?”


他匆匆去和委托人——不是人?见面。无需赶时间,但侦探心里一片混乱,没一个可倚靠的假设。

Robot更早就坐在咖啡厅等他。直接点单说了他常喝的咖啡,包括糖与冰块的小要求,他自己都没第一时间想起来,还没坐稳当。

“我都知道。”Robot表示,“我有他记忆里的全部信息。”

但我们也从没一同坐在这里喝咖啡,工藤想,感到微妙而皱起眉,想将自己身上沾的小虫子再彻底搜一遍;只是现在顾不上一点这种小事。

“你把……那个家伙,弄哪去了?”他还在寻找那个答案,能解释这个冒充者连这种信息都掌握。

Robot喝自己点的饮料,没有评判味道的表情。然后指自己的脸:“我看起来不像他么?”

“你要说脸,天知道,我又没见过原本的脸。”工藤说,灌一大口冰喉苦涩下去,“而且我也不知道他平常是什么样。”原来我随便地认为我们已经挺熟悉默契,实际上我了解的事如此少。他看那张脸,视线移向扶着杯子的手,几秒后转回去。“只能说,以我的直觉:没一点像。”

“为什么会这样?”Robot一脸僵硬换上的忧郁,“明明我已经获得模仿所需的全部信息了才对。”

他没有不知道,他什么都没得到。他直直盯着侦探的眼睛,一枚遮挡镜片都没有,像一道仪器的能量射光,让人多少生些怵。“你找到线索了么,名侦探?我,哪里出了疏漏?”

“我没说我会答应你的请求。我不知道你是谁,现在也不好奇。”同样的称呼,同样的声音,不同的语调气息,名侦探感觉自己喉咙里硌了冰锥,“你最少也犯了绑架的罪行。跟我去见警察。之后,你大概需要个心理医生。”

“不答应?”Robot低下眼。“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必须达到目的,就应该有,胁迫行为。”他转头看窗外,“可以使用的理由,名侦探保密的身份——已经不能用了。生命,名侦探是最在意他人性命的。”又转而看室内,附近坐的其他顾客,他们无知无觉,侦探攥紧了拳。“但是,他人性命……”Robot露出迷惑神色,持续一两秒,最终转回来。侦探现在不得不侧一点眼,避开正面对视之中辐射暴露般的压力。“你不答应,就救不回来,这个被绑架……的人的性命。”

“他还活着?”工藤说,舒出一口长气。

“他还活着。我会保障他继续活下去,因为我得提取更多我需要的信息。在我达到目标之前。我至少会让他的大脑保持一定活性。”

冷静两秒,人类站起身一把拽过对方衣领。可是连那家伙都不敢随口抛出这种罪行宣言,在我面前。而如此拉近距离,他一瞪,与他又对上的眼睛,还是可怖地单纯,茫茫一片。辨认虹膜细节,无疑是人造材质。


工藤新一想了许多办法,避免走“完成解答才能把人找回来”这条路。这算是什么谜题。

首先,他假意答应,分别后立即转头跟踪。跟丢后没过多久,手机又响起。“依我的记忆,我应该是神出鬼没,让人抓不到踪迹的……好像,名侦探你也没找到过回归点。”

他本来接通电话时,感觉打来就是故意气自己,也是正中靶心。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听着不存在调笑或郁闷情绪的声音,怒火消溶在风里。

“我不能去见警察。”Robot这么说,人就一点也拽不动。麻醉对机器没用,他将机器砸踹到临时停机的想法也无法实现。对方的反应速度比要去模仿的那个对象更快,做出超越人体结构限制的躲闪动作。紧接着将侦探掀翻,距离几公分,真枪直指人额头。“啊,不对。我不能杀死名侦探。名侦探还得帮我解决问题。我不能……”他的眼睛闪了闪,歪了歪头。“我不能见警察,我不能暴露。会被拆解的。会……死?”

好似传输信号波动不断,声画卡顿闪烁的荧屏。是不是在这之前处理中枢早被谁人砸出毛病了,侦探见那握枪的手,收回去朝着空气晃悠,这么想。运动性能却还是,令人咬牙地没漏洞。

他似乎从不猜疑,但骗不下来。“我答应你,我也没办法了。那么,想要我帮忙解答,你应该提供足够多的信息给我参考吧?把他在哪里,你怎么获取他这些信息的,全都告诉我。”

Robot:“告诉……不能告诉……?哦,如果我有不可以直接说的信息,应该制作成暗号交给名侦探才对。”

“什么……也行。”

然后就轮到人类,对着一张字码密密麻麻的纸发愣。尝试了一整夜,捂眼放弃。这倒是证实一点:这不是人脑能够构思出来的东西。

“唔,难道我不应该全力以赴制作它么?需要一点提示?这里有六层与七层的加密。”

没一点像,但用天然无辜的样子将人惹火,都擅长得过分。灌冰咖啡,工藤想,还是夜里那位好相处点。以往的表现一看就是故做演绎,情绪流露都无需当真。

在那个场合。

大多数吧。多在意就是中了计。

在那个角色,那个距离。

“这次是真的:我可以答应。”他说。两天里他这些折腾,没一点进展,出不少洋相。Robot不嘲笑,不抱怨。现在他可以大致判断,这不是故作姿态,这家伙是真不觉得这有怎样。“但我不接受‘解决了问题才能获得报酬’,这个问题很可能没法解答。”

“原来名侦探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冷静两秒,扬一扬那张有些皱损的纸。“人类解决不了的问题很多。要机器变成人,可能几十年后会不成问题。但我可不要花费几十年,领回一颗风干大脑。”

Robot撑着脸,茫然领会一阵他的意思。

“我会帮你找这个答案,但只限一段时间。无论有没有结果,你得付我费时费力的报酬。之后你还是得归案。对你的处置……再看具体情况。”

“时限……死。寿命?”

“这是底线。答应的事我一定会积极处理、尽心尽力。但我不能在你这里不知道耗多久,最终还全白费工夫。你不答应就没得谈。”

语气强硬,人类还是带着几滴揣揣不安冷汗。还没搞懂Robot做选择的思维逻辑,危险性会从哪个拐角突然窜出。反正,他和随处可见的智能助手肯定不是同一个东西。并不能对答如流,往往前言不搭后语。

“我知道了。”Robot说。这时的表现倒是如此易读:他听懂了。他总算得到一点他想要的东西,指一份可靠有能的帮助。“那就七天。这一个周日的二十四点,无论有没有结果,我会付给侦探报酬。今天已经过去大半,剩余六天八小时二十四分,十五秒。”

侦探叹口气。“强调一下,我要的是健康完整的活人回来。”

“完整,嗯。健康……?”

“绑架犯也要有点良心?别随便伤害你的筹码!”

他脱口而出。不过对着这样的非人类之物,可以谈这种寻常的道德约束么。他感觉很难落到实在地面。

此时他都可以与对方比较一番,谁更坚定不移,又迷茫不已。

这又是被拖进了什么事啊。又是这样单方面的、无解的威胁,他想。因为……就算是个陌生人、是个凶案犯,他也不能见困不救吧。你真是迟早会要了我的命,他在心里说。

“我没有伤害。我是绑架犯?我,救了他的命。”


自上次谢幕离场,到侦探接起电话之前,赢下、飞走的人三天没有任何消息。主要是宝物迟迟未归还,异常状况惹起议论纷纷。

工藤似乎梦见一声枪响,分不清是旧记忆或新幻听。

再多过一天——几小时,几分钟,可能就是他打破静默,首先拨过去了。他窝在沙发里盯着手机,心里摇摆到出神;它一震而起。

他将低到仿佛看墓穴的眼抬起,仰望小巷死胡同上方熟悉的入云高楼。观察过从地面到低处墙壁的血迹形状,脑内迅速勾勒出摔下来爬不起、艰难前挪直至歇止的狼狈身形。记忆里有太多死者画面可供参考,本能将各处细节想象到位……他猛摇自己脑袋。从残留于此的出血量看来,“我救了他的命”不算夸张。他蹲下身,摸索自己在阴暗处无意踩到的小物件。碎镜框。

“这样我也没法确认他还活着。让他跟我说两句话。”他打电话,现在再看见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味道变成更复杂,索性闭眼贴往耳边。

“他不能说话。他在睡觉。”

“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不。我已经了解他的行为模式。我能想到,如果他清醒过来,会马上找某种方法逃走。他不会放弃,直到成功。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所以,他会一直保持沉睡。”

“……那我要怎么相信你。”

“为什么会不相信我?为了名侦探能顺利解决难题,我应该完全坦诚不作假,你刚刚这么要求我了……嗯,我应该说实话?……我应该谨慎隐藏好一切?”

听了这么久总在矛盾的自说自话,终于积累到侦探灵光一现。看着天,摸着一根细小线头。

片刻他收到一张照片,躺在病床上的人,包括画面左边监测仪器上的数字与稳定波形,右边床头柜上搁置的宝石映出色光。拍摄场合光线不佳,边角有些凌乱杂物与斑点影子。他凑近又放大,端详一侧贴着块胶布的脸。

然后他拨另一个电话,请好这一整周的假。

“你又去追查什么啊?会有危险吗?”

“不会。我只是去逮一个蠢小偷罢了。”


坐在桌对面的那个人,用吸管拨了拨杯子里剩下的一点甜水与冰块。一口气灌了大半的时候,他看着挺开心享受,现在又像记起了时间会流动,它会被喝光。小孩忽然领会悲观。

“说真的,过去这么久,你对我的印象除了‘小偷’就剩‘蠢货’?”

“哦,还有‘装模作样’。”

“总是说我蠢,你又永远逮不着,那到头来不是一脚踹疼你自己脚趾。”

“还有‘惹人上火’。”

“看来我是再多努力都没法改变一点了,名侦探对我这份固执的讨厌。”那个人叹气。

便服连帽子都没戴,面容一览无遗……但侦探集中去注视观察,见到的又变得模糊难辨。明明窗边座位的光线充足,玻璃杯的细碎反光都那么清楚。

每一片几何图形,宝石每一切面都过分清楚,而显锐利。“你怎么会在这里?”工藤说。

“你知道自己正在睡梦之中吧?”那个人双手摊开一扬,并没从袖口飞出什么东西。露出已得手的笑容,无视所处现况。“虽然醒不过来,但我怎么可能躺以待毙?我的意识正在整座城市上空飘着,寻找着,就从窗户瞥见侦探关灯躺下了。昨晚没怎么休息吧,”他收回手,声音收了翼,轻巧落地走近,“好好睡一觉吧。现在不是,只要拖到时间结束就能获胜了。”

“谁知道还会出什么更难对付的状况。你落在别人手里,毫无反抗能力,还在这里事不关己似的说大话。”

“但帮我摆脱最坏的结局,让我成为一个很重要、于是安全有保障的筹码,不都是你的作为吗?你会赢的,我完全可以信任,所以能在这里继续说大话。”那个人面前不知从哪又冒出一份冰点,他将勺子插在上边,抬眼瞥过来,“名侦探还特地细致问了一遍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最讨厌的家伙维持生命与健康需不需要更多的医药用品,你可以去想想办法……”

玻璃杯带着剩下一半的冰咖啡砸在人脸上。

这也能算作侦探过了大脑的行为。反正是在梦里,反正这家伙表现比以往更活蹦乱跳,也不必考虑衣服清洗。

“我明白。”那个人擦拭一下脸,依然微笑,竟显得真诚,“你现在又累又烦。对这种怪事谁都没有经验,怎么去应对才好,怎么才不会造成一点点失败损害。你很不安。所以我说,你应该好好休息。在梦里把一见面就能来气的某个人痛快揍一顿,也行。

“然后你会冷静,你会思路清晰。你就能力挽一切狂澜。可全靠你了。而且你现在已经有想法了,对吧?”


天亮后。现实中同一场景。

“首先从这里开始吧:‘成为人类’这个目标,太模糊了。具体是指成为什么东西,什么模样?”侦探见对方也露出茫然,“首先排除‘成为一个生物物种’,这种改变谁都不可能做到。”

可见Robot没细想过这个问题,在听到他说“这个不可能做到”的时候,还显现出一丝失落反应。

“我——我。我的行为是不像人类的,‘不合格的’。为了成为人类,就得去模仿人类。‘得找一个模仿对象,从他那里获取一份完整的数据以供学习’,我的制造者曾经说。”

“制造者?我可以……么?”

侦探警觉激起要应对某种邪恶科学家惊天阴谋的意识,而Robot没表情地回答,“他不能跟你说话。他已经死……唔。他很痛苦,”他眼光呆了呆,“然后,痛苦被结束了。”

“好吧。”工藤叹口气,“所以,制造者给你的目标是‘成为人类’,并且说了具体要做的是‘完整地模仿一个人类’。然后你们就开始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不是‘我们’,做这些事的只有我。”

“那么这件事就变得很简单明了。你的目标确切来说就是:达到对这个人的完美模仿。”

主要是,这样改换概念,对人将委托顺利进行下去更行方便。和一个人类讨论“成为人类”的确切含义,都难说讨论到何时去。

“就是这样。不愧是……这里我应该这么说?不愧是名侦探。身材相貌方面,我已经做到了99%以上的一致才对。”若被询问,他可以报出每一处对应符合的测量数值,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虽说在这方面追求再高的精度,也没多大用处,人类又不靠这种微小差距辨认他人的真假。

“但我去和这个人认识的那些人类来往,他们表示‘你很奇怪啊’‘你病了?吃错药了?’‘你今天真不像你自己’。根据这些反馈结果,模仿依然严重地不合格。”Robot重播那些评语的录音。

“你不是掌握着他的行为模式吗。你是怎么去应对他人的?啊等等,这方面我没法提供改进建议,”侦探说,“我完全不知道他平常对人什么样。包括各类伪装,我只认识KID。”

“KID。莫非是,因为我没有模仿那一部分,去进行偷窃……演出,犯罪行为……所以才不够完整,无法合格?”Robot腾地站起身,“既然如此。目标;计划。”

这些都在那机器脑中快速计算建立。侦探赶紧按住他,就这么放去下一个犯案现场,得捅出什么更夸张的娄子,都没法想象。虽说认为问题出在这里也挺荒唐,但,他就顺水推舟吧。

“别,我认为应该先从简单的做起。你穿上那套衣服,模仿着来见我吧。”仅仅是让白色滑翔翼到处飞也不行,他想,现在没送还贵重品的家伙,形象上聚焦着搜索力量,所以。“带我去KID的……秘密基地。有天台的话,等天黑了,就在高处模拟这个场景。”

“秘密基地?”

“你——他要在哪里做准备,换装扮,等等。”

他轻轻扯住衣袖。对不起,侦探作为侦探的那一部分被点燃了,在人类眼里闪闪发光;而算不算走运,Robot读不懂这个表现的可怕之处。居然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掌握所有信息,对自己会坦诚,综合就等于:所有自己渴望已久、被严密隐藏,现在自己似乎都习惯了忘了去深究的信息,全部变为了唾手可得。

这可完全不能怪我?


用简单实际的表述,Robot就很容易听懂。侦探被带着路,脑内翻过一切从旧到新的假设,但都变得缺乏实感;那可太小说了,虽说生活总比小说精彩难猜——他被带进一座普通住宅,走进玄关,脑中鼓过一片沸水疑问泡泡。

他打量室内,它们慢慢消去。不应该这一刻才意识到,演出者落了幕下了舞台,也是人类。再看室内一些摆设,如早晨匆忙离家时刻四处散乱的物件。这是个什么人类啊,让人仰望到脖子酸痛,寻觅到眼睛迷离?又这么寻常。桌上搁着一期小说刊物,远远瞥一眼封面他就知道,上个月的。

“……如果你的模仿没出差错,你会把他本人怎么处理?”

“如果确认了我已经完美模仿,没有人能认出来,不必再提取更多信息,继续学习。要以最快速度杜绝掉这个人再冒出来的可能性。我知道,只要还活着,他就很难缠。就算是可能被查到,让我受怀疑的痕迹,也必须消除……嗯。我准备了炸弹。”侦探一愣,“但这个步骤目前搁置。”Robot为此露出郁闷,转身,要去推开房间门。

被一扳肩膀转回来。“我帮你的条件可是你不会再伤害他。”侦探眉头深皱地说。

“我知道。我们约定了,我要遵守的。我不会作假的……唔,说谎?我是应该骗你的?”

“对我,你应该不说谎。为了你能顺利达到目的。”

“噢,是的。我没有伤害他——不说谎。扎针算伤害吗?”

口上那么说了,一份不稳定爆炸物还是留在了侦探心里。没有确切数字的倒计时,跟着心跳节奏作响。望墙壁上的照片,他一时性格本能的冲动已经回落一些。最终他没有闯入秘密房间,对一个人类,一个距离遥远又十分熟悉……的人类,他回想起来,应该保留一点尊重。

把这除开,他剩下的会知道的事也够让那家伙无颜以对了。


夜幕降临之前,他不请自来,用别人家里的零食填点肚子。不是特别对他口味,太甜了。Robot打算做饭,他在旁边看了半分钟,匆忙按住握着菜刀还没去开火的手。“算了,这个先算了,以后再说吧……”

顺便在别人家翻了翻,自己以前由于种种而错过的没集齐的刊物。这一期特刊因为赠品特殊很难买到啊,你是从哪抢来的。看书时,他把周遭一切,各种烦心,都忘记了好一阵。直到读完一个短篇结局,呼出一口气,抬眼见Robot站在一旁,盯着他,自己舒展的笑容一僵。没有一点打扰,只是端过来的咖啡已经凉了。

在夜色飘扬之中,几天没见的装扮身影,在记忆、想象与梦里朦胧沉浮,终于再度降临现实。对他而言,看一个平常模样,即使说是完全的模仿,他也没多少实感。现在隔着不远距离望过去,感到一切总算显得真实了;气息又本质地一丝陌生。

只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还挺像回事,已经让他自动起了紧张心态。“呃,先别动。别开口。”他谨慎地说,像要用双手拢住一个破碎不全、濒临散落的雪景球。“想好了你模仿的人类会怎么做。慢点来。”

有点生硬的动作,按低了帽檐。那种不盈自信弧光的空荡眼神,一显露出来,就得把目前区别还不大的表壳完全射穿。手插进口袋,走近来的步伐,侦探与自己的记忆——或许是美化深刻了的记忆相比对,还是有些儿童手抖着临摹线条般的小走形。可能自己也有先入为主吧。别那么苛刻,站远了看,观众不会看出差别。只在这一点动作上。

咕咕。距离两米左右,白衣停下脚步。下半边脸的笑容,摆出来时有点不自然;把散乱的积木逐渐拼好,最终效果里,真捕捉不到一根仿品的接缝。

“名侦探。晚上好。”

听者真实头皮一麻。在这一刻,完全分辨不出来了。一切如此怪异,是不是个梦?

不过这种让人都有些站不稳脚的体验,随着一句话之后拖长的静谧,逐渐消淡。“……这一段模仿得很到位。作为我都这么说了,是真的完美,你可以相信……不过确实,这只是见个面的测试,没安排后续你要怎么做。要模仿的话,唔,你会玩个什么把戏吗?”

Robot没有反应。人类愣一愣,自行匆匆迈步,补完行程。凑近了看见,眼睛里更没有意识脉动。“怎么了?”他抓住肩膀摇了摇。不,不是突然出故障了吧,可别就这么坏掉,在那之前至少给我……

“我该怎么做?”

“嗯?我说了,现在没有要做的……”

“我该怎么行动?”Robot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每一根手指都要怎么移动?应该露出什么表情,笑容翘起到什么程度才好?浮出喉咙的每一个音节,都要怎么放置才对?

“发生什么了?你这样我没办法理解,给我说清楚。是什么程序节点出了错么?”

“我的——我,已经读取到、记住了,应该学习模仿的部分。在这个时刻的我,我。在注视的时候,我心想……要怎么做才是对的,才能获得想要的……真的能够获得吗?……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未来?”

“不行,听不懂。是什么感受,能不能描述更具体一点?如果你真是哪里受损了,我可没法修理……”

“描述。要怎么描述?没有数值。形状。颜色。声音。质地。气味。”

他将眼睛移开。又转回到如此近距离的,侦探脸上。未知事物,不可名状,令人惊慌,令人类一脸茫然。


我们对爱情知之甚少。爱情就像梨子,味道甜美,外形独特。试着形容一下梨子的外形吧。

——《诗歌的半世纪》,丹德里恩著


“哎,居然还发生了这种事。”梦里这个人说道。一副心生苦涩的无奈表情。手用力插口袋,摆得有点过头。

“你指什么?”在这片同样夜色,同样高处,这次就不用担心先入为主了吧,侦探想。“指你的秘密全都藏不住了?指模仿,结果重现出这种混乱状况?”

“指你居然还有一瞬恍惚,又认不清我。”白色布料烁响着,在侧身站立的人形旁边大幅度飘舞。

就算隔着点距离,从这一句绝对能认清你。

“没错,我认不清。我知道的事情太少了,绝大部分也只是你——你的这一部分,一个演出角色。还重重叠叠着,角色去演了更多角色的影子。只持有这么片面信息的我,能否成功,我现在很怀疑。”

侦探低下头。

“缺乏信息?那你就会坚持挖掘出更多,直到成功吧。现在还如此方便,哎,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啊。”叹息道,那个人抬起头,扬开手,鸽子们朝每一个方向飞往远空。“你说你不够了解,又有谁真正了解?我自己可能都不够了解。比旁观者还更加看不明白。

“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做出鲁莽的选择?为什么变得不知所措。是从哪个时刻开始的?我也花许多时间原地打转,才碰上运气,研究明白了一点点。明白是明白了,又要拿它怎么办才好?”

面对你时,我要怎么做才对?你掌握着所有答案,或说裁决,而不自知。

“好吧。就仅仅说,所谓缺乏了解的现在。你对我是怎么看的?”他端住手,让一只不打算离去的鸟,在自己身旁有处可停。

“故弄玄虚,以耍骗人为乐的谜,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讨厌了。”侦探回答,注视的眼光透露出对此的迷恋有多么热切。

“没办法;多可惜。时间过去再久,我们也只能是圆规的两支脚。绕着打转,而走不近半步。”

“嗯?你是说你与你寻找着的目标么……为什么这么说?没有距离是恒定的、没希望的。”

“唉。你当然都对了……要用什么漂亮又恰当的描述,才能让你明白?真困难啊,我想不出来了。”于是那个人一抬手,最后一只鸽子飞过了侦探的耳际。他追着幻影的消失回头看,再转回来时,明晃晃的人影已到达面前。趁着他没反应过来,牵起他的手。

没有对敌的拼尽力量,让人一点甩不开距离。“现在的我,我正想着:我是个按捺不住、四处游玩的梦游者吗。还是一个你自己梦境里生长出的幻影?意识潜入别人的梦中这种事,以你来看会是真的吗? 若我现在做出什么事情来,是在某个秘密房间里躺着的我自己想做的——还是你一直期盼我做的呢?”

那张脸那么朦胧又真实,凑得更近了。总之一定能看清眼瞳之中,薄云遮不住的亮光。梦境做出如你所愿的承诺,让工藤两手空空,无处可躲。

“这是向你表白我已经想明白了,还是对你自己指出:你其实已经明白了。……无论如何,在你梦里的我真是勇敢。……在这里鲁莽也未尝不可,反正睁开眼后就能一概不认嘛。”

这个吻里包含了还想要保持距离、故作体面姿态,但再也无法克制的层面。渴求的按捺,会被一滴雨水的触感击垮全线。

将你抬起的手、两只手都抓紧,成为我彻底的举手投降。我低头,给自己只留下听判的权利;全心相信,你的判决不会出一点错漏。

“令我睁开眼睛吧。”


“我掌握的信息不够我做出判断。你说你都知道,那就都告诉我吧。为了我能更好帮助你,达到你的目标。”

“我都知道。要从哪里说起?幼年记忆比较模糊,但我能整理出最早记录。第一次……”

“哎,不是那种。等我想一下。”

他将眼睛从那张脸上转开。大概理解是一座被完全复制的数据库,里边又有太多执行仿冒者不理解的段落。现在就像给他弹出了一个搜索框……确实,方便程度震得人不知所措一小会,输入查询关键词的手指要抖。

总之先从他一直想知道的问起:危险行为的目的。敌人。以事件为线索延伸,与人关系紧密、不知真相也判断出“你不对劲”的亲友们。描述这些客观事实,Robot的对答稳定没问题。他做什么事自然顺利,什么事寸步难行,侦探也已有些概念。

“好。那他对我是怎么看的?”

就是这么回事。试探性问一句,就得到又一次近似宕机的表现作为回应。让还没识几个字的小孩子,翻出书架底层积灰的大部头,连搬都难搬动,看着一整页密密麻麻只能发愣;就是这样地为难他吧。描述“发生了什么事?”与“你对此有何感受?”之间的差异鸿沟。他无法理解后者;然后没法回答出问题,满足人类要求,也让他看起来,无所适从开始自我叠升。

“哎,要是你都能解决,也不需要我了不是么。一次解不开的难题,就要从简单的细节开始,一点点耐心地拆解。别着急,我已经有所进展了。”

侦探思考片刻,拿出手机。“所以,这个人的名字是?”


“单单给人一个电话号码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说。其实这只是自言自语的抱怨。今天,往咖啡里加了一点糖。

Robot闻声翻了翻记忆档案,那些成为清楚话语的内心想法,他还是能够复制粘贴。

“你要是下次怀疑‘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要成心疾,乱了你自己的阵脚可不好。就打个电话来确认吧?但如果是我正需要那份伪装的时候,肯定不能给你作弊。”

那发声中的情绪波动还是生硬的,但因为内容,已完全被听者瞪大眼睛无视了这个。“哈?”

“除此之外,无论有什么事,你觉得很重大还是没意义,都可以随时呼叫我。就算只是想找人陪一陪——我也不该每次没拿到许可就非法闯入啊。”

“……这种事你不说谁想得到!你也该想得到,我更会绕着这串数字怀疑一大圈密文与陷阱吧?可恶,至少附带一点让人别白费这些工夫的提示……”

“就算这么告诉你了,你也一定会白眼道‘我才不会打’吧。就算见面那么少,每次那么匆忙。我还是希望你会经常想起来,我还活在不远的地方。你打开手机就能看见一个证据,是摸得着的联系的一端。你随时都可以开口。我就算无法回答,也至少会立即倾听。”

“……”

说实在,Robot只是在做播放录音文件一样的事情。这些话里有什么更深的含义,他不理解。他只能看着听到这些话的人,似乎不知道该控制好一个什么表情,完全转到一边去。

过了一会,侦探继续端起咖啡杯,像是消化完毕、恢复了平静理性。

“反正你想这么多,我连我的联系方式也都给你了,你却根本不打。要不是出这种事,我——还有你,得等到什么时候。”

他不是在跟真的本人聊天,这也只是自言自语的抱怨。

Robot想了想。“我……我,原本就有你的所有联系方式啊。”

然后一边伸手去拿擦拭的纸巾,一边继续道,“但能被正式给一个,意义还是不同……”一边进入了一点对未知事物的思索,“……这令人,当时感觉到的是,很开心?但不能笑出来,要维护好形象。”

“……”

以他的眼来看,侦探的状态似乎挺不妙,不仅仅是衣襟被呛咳时泼出的咖啡染湿了。

“我又说错什么了吗?”于是他开始脑内高速反复地检验,文件完整与定位准确性。

“没,只是信息量大了点。没事,问题完全不在你。”工藤用没捂脸的手朝他摆摆。

“好的。咦……不对,这些不应该对任何人说出口的!……唔,但是我应该坦诚,有问必答,因为这样才能达到我的目标……我的……我?”

可能是结论的先入为主。现在侦探一看那慌乱起来的表情都知道;又是这样了。Robot获取了一个人完整的信息,在不完备的模仿里,混淆了自我。在两片影子之间伸出手去,抓住任何一个支点都好,但实际都够不着一处坚实地面。也是因为这些话语没有伪装,是纯粹的思维流露,侦探可以清楚观察到矛盾的形态。

就这一方面,可比你强多了:你不说出来,表情动作全部伪装遮盖起来,技艺如此精湛。那谁能真正了解到你?

“没关系。说这些,只是说给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不行,绝对不能说,尤其是对名侦探本人……!但是……还是想告诉你,总有一天会鼓起勇气。”

“……”

“在什么场合开口最好,要怎么说才行,得最慎重地考虑,一点一点执行计划……已经全说出来了?”


果然,做了模仿、又不够像人的机器——恐怖至极。

“果然我还是做错什么了?”Robot看着侦探,笃定了这个结论。人类会……他知道,初步领会到了这一点:会“装作没事”。

“真的没有……”过于遮遮掩掩是挺让人讨厌,但这么直白也太震撼了。“好了,我已经获得了不少信息,这很有用。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回去整理一下思路……”

“就到这里?现在才午后……”

人已经起身要走了,感觉自己在逃跑,又不知道在逃离什么。“人类很需要休息,”他随口说,匆匆忙忙找借口,“你也可以回去学习一下这一点——”

他的手腕被一把攥住,陡升痛楚,让人差点目眩摔倒。强烈的并非人的手、而是什么挖钳器械的感觉,冷漠碾压的,还存在着目标、没有停止命令就不会松开的力度。

威胁。显得模仿半像,显得无辜,显得茫然;显露出没有一点道德约束的威胁。

“我的时间很紧!还剩下——”

“我说了——”他说,但没被认真听。双方理智不足的冲突,他居然尝试挣脱,被更用力拽回去。结果他又猛地被摔倒在地。咳啊。眼前黑了黑,听见四周响动而想起所处环境,真是糟糕他想,在我能爬起来之前,你可别又亮出武器,给所有人看见了。

带着一点吃痛声音,他睁开半边眼睛,看现场惨况如何。结果,除了旁桌的女性有点担忧地望过来之外,Robot放开了手,看着他的样子又骤然更换。

“对不起……”过度用力与磕碰,在侦探手臂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他想伸手,又伸不过来,造成这状况的那只手。“我,只是看到这些,我都会……难过?都是我造成的。”仿佛有隐形的龟裂纹路,从边缘爬上那张脸,盐水要从裂缝溢出。“我又犯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我就没有做对一件事过。”

他看起来比真正受伤的人类还痛苦几倍。又变得如他曾描述的那样,低头看自己双手,每一根手指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总是不受控地开始颤抖。嗯……帮人解决问题的侦探也一时没动,以躺在地上的视角观察着——直到被别的人类扶起来——好像。从某个角度来说。有一点像是人类了。


只是如果要说模仿,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那个人平时是这种怯手怯脚的德性吧。他捧着别人家的咖啡杯,刚刚发觉橱柜里这一只的花纹,是某位家喻户晓侦探的限量周边商品。双色中自己没能买到的那一个。不禁想要悄悄拿走。你可不可以当作报酬,赔礼,送给我。

再胆大妄为的人也有攒不起一点勇气的时候。“不是这个,拿这个,对,这个才是盐。”据Robot说,本人挺会处理这些。那他自己的水平,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嗯,这个程度刚好。小心一点。也别太紧张。拿稳就行。”

Robot没有味觉,也不能消化食物。在表述这一点时,他马上回应,“没关系,别多在意这个。”每一个受客观限制无法完美模仿的微小部分,都要将对方重重绊倒;得在地上趴半天,无力爬起身继续,只能靠他拖拽搀扶。

“嗯,味道挺好。”他说,一般人煎个蛋也不可能难吃到哪去。“你不是没有做不对的事,这不就挺成功。”

他看一眼手机新消息。忽然想起,“你白天应该还上课才对?……你是在模仿经常翘课吗?”

“没有。我,这个人,不常翘课。”

“那你请假了?”

“我翘课了。好像因为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教室里的气氛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他们总怪异地看我,追问我这样那样的问题。这种异常环境,无益于我提升相似程度。所以我走掉了。然后尝试寻找别的方法……给名侦探打电话。”Robot露出郁闷表情,他很不喜欢被那样包围,“我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忙,没有那些空闲时间。”

“……手机给我,我帮这家伙请假……虽然马上就周末了啊。”侦探拿过手机来,那就翻阅一下信息来往。这是必要调查,别怪我,我也只偷看这段时间以内的。……看描述,也大概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和在自己眼前发生的差不多。

“人类,是要学会分辨什么话该不该说出口,什么事该不该想到就做的啊。”人类叹息。

“这样吗?那要依据什么样的规定条例来分辨?”

“……没有那种东西。”所以人类在这方面也只是,偶尔做得像样,偶尔跌个大跤。

Robot一脸:没有?那我要怎么做才行。但我不是不相信你,我信任你说的每个字。既然你说没有,那我只能找不到,而增加失落。做不到,做不好。层层累积。

好似有钟声敲响,他突然抬头,眼朝天花板。工藤也刚好喝完了咖啡,端着杯子,跟着他的起身而转头,见他脚步去往楼上。


“疏于照顾会让它们会很不舒服的。”Robot打开鸽笼。但它们不亲近他,纷纷绕过他,躲开仿造的手,飞出来两三只,便朝着跟上楼顶来的侦探扑去。一只落到人肩膀上,他抬起手,另一只就落在怀里。羽毛在他耳旁扇动,咕咕。

有一点捧稳鸟身、安抚的经验,他那样做,看着Robot追其中一只鸽子。它似乎状态不太好,无法一扑腾飞得远远的完全逃离,只能四处跳跃滑翔。追逐者又一板一眼,丧失敏捷,学不会计算提前量。好不容易捞住了,凑近脸前,又被狠狠挠啄。“没事吧。”他说,又一只停在了他自己头顶上,他低了低头,抽不出空帮什么忙。

“没事。”这种小创伤即使发生突然,似乎也不会干扰到机器的行为。看起来,他这个时候用力就很小心了,细致检查小动物生理结构的哪部分出了问题。侦探打量着,这一切如此真实自然。直到对方转过头来,“能帮我个忙吗?”“噢,好,什么事?”“要是我来做,它会挣扎出更多损伤的。它们不喜欢我。”“行。”人类说,忍不住笑了,“我尽力。”

Robot可能并不懂人类对于贵重的认知;以及,宝物的巨大价值对他而言没什么价值;要模仿那个人的全部,也应包括原物归还这一点。在时间拖更久,已经过去的事件闹得更沸腾之前,侦探谨慎问,他能不能先把那枚宝石还回来。他没一点疑问就照做了,将东西拿来交给了人类。找个借口,侦探自己帮忙将它物归原主,应付夸赞与媒体,花了一些工夫。

而接着刚缓口气回过头来,“这是哪来的预告信?你写的?”“嗯。”他看着从身边发出去,从警方那里发回来的纸面照片,“你打算怎么做啊?”

于是Robot无保留地给他讲了自己行动计划。再详尽,其实也没几句话。他扶额。不仅是明抢,而且毫不考虑伤亡控制。“为什么完全没跟我商量?”

“这种计划事先不能告诉任何人吧?而且更不可能告诉……呃。”从一个梦摇曳进另一个梦,他低头,“对不起。”

“赶紧再发一封信取消吧,还来得及。”

“但我必须做好这模仿。这是我——我,很重要的一部分。”

“但是按这计划,你除了基本的装扮与偷盗行为以外,根本没模仿到一点他的行事风格?”

正中靶心。Robot呆坐在那里,脑内高负荷运转计算半个小时。侦探去帮忙仿写一封取消信,中途过来让他仿个涂鸦签名。是复制粘贴,反正之前发出去那一封也是。侦探不提醒,剩下的人也没有更多线索想到哪里有问题。

“我有他过去所有计划实施的详尽记录。但场合不同了,也不可以重复演出。一个新的把戏?一定要最华丽惊人才行……完全想不出来。”

“这种信息记录再详尽,创造力也不是能随便复制的。”侦探说,不得不承认,“我也很熟他的每场演出,拆了不少精密结构;但我也没法从头构建一个差不多的出来。”

“就算能想出一个计划,现在拥有的条件也不够做好……准备工作,没有时间了。”

“准备什么?”

侦探坐着,忘了喝点什么,听了半个小时。一场演出,在舞台上的那几分钟之外。从各个渠道获取信息,推敲计划的每个部分,现场环境调查,工具预备,事前演习。应急预案厚厚一叠。全部工作只为一次性的焦点闪耀,为将其深刻于人心;献给观众的那仅仅几分钟。

这完全合理,多想一步就能想到这些幕后工作的存在,肯定不华丽也不轻松。但长久以来,他都没有多走一步,掀开幕帘一角,多看一眼。

——无论怎么安排,这场行动,中心人物都承担着太高风险。

——不用怕,相信我。我会成功的。……是有点磕碰,被反将一着;但不是正如我所承诺,大功告成了?

“……你可能不懂,我得说:你模仿的这个人,自己也完全没做好一个人类。”

人类活得无比肆意自由;人活在一座永恒的牢狱中。否定、防御与隐瞒,层层构筑坚实壁垒。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你认为自己抱有充分的觉悟。但你只是个人类,终究不像你想当然的那样,能轻松自若地肩负住任何代价。已经太超出人类限度。

保持出勤的情况下还经营这些事,是真的吗,连他都忍不住想。说点平常的、没那么伤害性的吧,挑战信撞上考试周的话,你要怎么办?真是想想都惹人笑。这不好笑。

“模仿他本身就是个最糟糕的选择。别说什么完美了……完美主义者,搞得没法像样收场,这种事也总在发生。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Robot十分受挫地趴在桌子上。

就算选择的对象不是这样一个困难的人。就算不偷换“成为人类”的概念。世界上不存在完美,这真是伤透单纯的心。……从另一方面来说,侦探所需的线索正逐渐集齐。

约定时刻也将近了。他撑着脸,暂时闲适放松去想象。


工藤睁开眼,看见夜晚的城市灯火通明。在头顶的方向。

在冷风与失重的强烈威胁感之中,他慌了片刻。发觉这片刻过去,他好像也没多逼近地面。反正是梦……他不会摔疼,摔成液体与碎片。了解这一点后,就不必控制不住表现了。只是被抓不住一个支点的空气牢牢囚困,本能还是叫唤着不安稳。

人类是多么不轻盈。仿佛还是躺在床上,他翻了个身。不远处还有一个人,显眼得绝不可能忽视,披风被反着坠落方向的风击打,狠命翻涌。他的眼睛移向那张脸时,对方也从侧对转过来看他。顿时礼帽和单片镜,全被无情飓风一瞬刮没了。

“你今天不能飞吗?”

“能啊。”对方回答。声音被刮花不少。

然后沉默一阵。只有风和布料在跳舞,互相踩脚而叫。

“这是什么梦啊,”他抱怨道,“没有尽头的失重感,真让人不舒服。”再次拨开头发,艰难眨眼睛。

“说不定这是我的梦,”他听见那个声音接茬,“闯进来的是你。我一直在飞,让拴着人类的重力不愉快了,所以我的梦是无止境的坠落。这挺理所当然。它要警示我:人类终归得摔在地上。”

又过去一阵。

“你今晚就挺谨慎了。”侦探说。相隔的空气有浮动,但除去那点随机性,没有一点距离收缩。

“鲁莽过后,反省一下:这种行为好像太鲁莽了?那就开始感到恐惧。别总一时兴起的好。绝不想这样大意,直到做错一件事,导致一切无法挽回,才不得不醒过来。”

“……但我已经受够了。”他说,手向对方伸出去。直到最极限的距离,仍继续努力。“能不能过来,再救一次我?我可正在辛苦拯救你。”

“唉,好吧。哪敢不呢?”

人一点一点,匍匐爬行、抓住一根丝。改变坠落的路径。


“‘成为人类’是个人类也难以解答的问题。你获得了所有信息,却仍然无法模仿。就像你精致还原了整个表壳,但内部构造还是原本的样子,同样道理。你没有不知道,但你都没理解。

“比如说,你在描述它们时不带感情,比纪实书籍更缺乏波动。你谈及与夜里演出相关的一切时,没有显现出跃跃欲试、很是期待;也没有表现出,你觉得这些事真是麻烦。这样下去,从哪方面来说,你都无法‘成为人类’。”

这么说着,侦探又能见到那张脸,在理解他所说的概念时,色彩逐渐死灰。

“不过进展还是有的。只是在那些你自己从不去注意的地方。你其实有你自己对这一切的感受。”

他意识不到,但不掩藏。他有他喜欢的、不喜欢的事物,会喜悦,也会郁闷。虽说在许多观念上还是很难说普通。“你应该做的是去努力理解,自己都感受到了什么。以我所见,别的事根本不重要。这些体会,才让人更像是人类。”

我都感受到了什么?于是Robot想。

“那些感受的定义辨别,就勉强以你获得的信息作为参考吧。但要记住,不是他曾有的感受,不是作为他会有什么感受。是你自己的。”

我感受到了,他低着头,轻飘飘地想:

痛苦。

必须完成被给予的任务才行。但所有努力取回的都是绊倒在地。无法完成,无法完成,时限落日一样的阴影步步逼近。多么痛苦。要模仿那个人应该那样去做,而我……自己……又正想着怎么去做……我在想的是什么?究竟选哪一个才对?无数次提问,没有一次确凿的回答。多么痛苦。提取过来的记忆里也能翻出这么多的痛苦:伤痛,疲累,悲剧发生于面前,可怖的遗憾不甘。

没有预兆没有经验,毫无防备,他被抛入深水区,暴风与迅乱海流的全面侵袭。

有一个人类,显然很痛苦。痛苦是坏的,是应该被立即终止的。所以他用双手结束了那样的痛苦,病床上的人类再也不动了。触感的记忆还残留在此时止不住发抖的手指上。还有另一份可供参考的记忆,是竭尽全力,触感也无法维持下去、撕裂般滑脱:痛得不可发声的痛。

“我不想再理解了。”他轻声说,“我感受到的,除了痛苦什么都没有。痛苦是,坏的,不应延续的。我不可能完成我的任务。我也是坏的,是怎样修理调整都无法挽救的废品。”

高速地反复地咀嚼那个想法那个词,它随着接线生长扩张,将每个部件腐蚀浸透。

他的思维速度远快于常人,侦探反应得迟了。看见不稳的手掏出手枪,下意识起身扑去,它已抵上眼神直通黑洞的侧额。

砰。


座椅翻倒,有什么摔碎的声响。

人类喘着气,将手指掰开,夺下危险武器。躺倒在地板上,Robot一边脸被划破了。不会流血,只是裂口足以看见内部构成,那景象让不知真相的人看清了,会造成些恐慌。不过,现在自己居然追上了动作,取得了胜利,侦探想,大概明白这是代表着什么。

约定时刻就快到达。他喘气,低下眼,去对视。“人类都肩负着痛苦。多读读你的参考书。人类能够承受着它活下去,因为不是除了痛苦再无其它。即使是痛苦的同时,也能感到幸福。被啄痛也不会令你心生恨意,不是么?还想再摸摸它吧?”

“我做不到。我没法模仿,没法达到目标。我什么都没法……”Robot说,惊恐地摸着让自己更远离了那份成功的伤痕。

“模仿确实是学习的开始,人类也从亲近的人、喜欢的事物开始模仿。但人最终会走出追随与模仿,它们会成为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美好的记忆;人会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然后又不自觉成了别人的模仿对象……想变得有点人样,先把你过分依赖的参考书扔掉!”

“可是……那我要怎么做?怎么做才对?”

“没有答案。也没有谁规定,这有什么罪过。成功失败,痛苦喜悦,就这样继续走下去,只要你还想继续。可能等你,忘了要纠结什么才是人类,”人类叹一声,“就差不多像样了。把这些都忘了。世界不是座牢房。你想怎么说,怎么做。你自己觉得,什么该、什么不该做。我相信你已经能够明白了。”

一瞬紧张回落,吸口气,疲惫的人有点往后倒,被Robot迅速爬起接住。“对不起。”他见那张脸说。

运算速度还是非同想象。他的话音落下两秒,Robot愣了眨眨眼的时间,表现就全然更新。

“我明明和你约好了,要付你为我劳心费力的报酬。这个应该叫……我情绪化了。抱歉。”

“没关系。这还算挺有进步?”就是每次来得太吓人。坐回到扶起的椅子上,侦探稳定一下自己的心绪。也不只是,一瞬间考虑到这条命紧密联系着另一个人的命。

“原来如此。情绪化的时候,人类会做出不理性行为,而且往往会伤害到别人。”Robot也重新坐下,“例如,我因为剩余时间不多十分焦急,没控制好用力,上次就伤到了你。对不起。”

“呃……”这么大的转变,侦探也止不住露出讶异,“没关系,你马上道歉了,你的愧疚也很真诚。你也赶紧给我治疗包扎了。”虽说那时的动作还是不太精准受控。

“而且我还得道歉:我刚才过于情绪化,我想,全都完了。于是我想,干脆毁掉一切吧,所有痕迹都要消除掉……”

“……嗯?”

“我远程启动了炸弹。之前已经设置好了时间——就在约定时刻之后。”Robot一副已恢复平稳运行,人类气息多了不少,但还是毫无道德观念的样子。“唔,作为报酬的地址信息给完以后,筹码我伤害不伤害也就无所谓了,不是吗?而且犯罪者绝不能留下可追查的痕迹,参考资料中,这一点我印象深刻。”



黑羽快斗偶尔会醒。有过几次。只醒了一点儿。半睁开眼,视野里也没什么有效信息。他也思路不清,迷糊之中“怎么搞成这样的”“过去多久了”“之前发生了什么”一概想不起来。只有仿佛是长期积累成山的钝痛和倦意,不过片刻,又将人埋没。

山峰随无声的时间渐渐抚平。他踉跄着醒来,监测仪器的线和针管被拔得粗暴,像在背后一推、忍够了的一记重踹,让人伴着咳声也能完全清醒了。

他认出视野里变清晰的第一张脸。

“……名侦探?”

对方听到,小小一愣。注意力从别的地方转来,瞥过地与他对视一眼。再去撤掉最后的障碍,将人扶起来,架上肩膀往外拖。

靠在人肩窝,听着急促呼吸声,他感觉,名侦探的动作似乎很赶。但自己的腿脚,还完整,就是不太好使。出了这道房门,黑羽反应过来,至关重要的身份问题:自己脸上什么都没戴!

然后他的心思就完全不在此时这个“莫名在争分夺秒,反正自己一点不明白,也还说不顺一句提问”的情况中了。比起一些伤痕残痛,脑后冷汗纷纷。爬回正常轨道的思维飞速运转,怎么回事、得怎么应对啊,脑内排开一整副牌,两个花色是找理由装傻,在建筑外的夜色映照到他脸上之前全被否决。

侦探一路赶得太急,到这时走路都歪歪斜斜了。回头瞥了一眼距离应该足够,便松手将人摔下去完事。不过他自己也随即跪了下去。

黑羽躺在地上,侧望着名侦探边理顺呼吸边看手表。他咳了咳,也清清嗓子。摔到肩膀哪一处又痛到,他勉强地去摸索。渐渐回想起之前的事情。

在他的视角,只见侦探无声盯着手机出神;变得疑惑不解,又以那聪明大脑很快想明白了一切的样子。他挺熟这模样的,不是么。他熟悉他的各种模样。现在看着那模样,他就能慢慢再度找回广袤世上自己所处的位置。

然后那部手机一震,两个人都一抖。

“抱歉。屋子我已经收拾好了,不过之前打碎了几个盘子。手机我就搁在餐桌上了。鸽子我也养得不太好,它们太认主;给亲人朋友也造成了许多困扰;请帮我转达这份歉意。对不起。十分感谢你,名侦探。再见。”

黑羽看人盯着手机屏幕继续沉默。“呃……”他说。马上挨了一瞪视,闭了声音。我现在要装作什么人?还要不要伪装?他还是完全茫然,又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出任何洋相。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最终工藤叹了口气,转过眼来,好好直视他。“黑羽。”

“啊。哎?”哎???

“能动吗?”名侦探凑过来,伸出的手又变成轻拿轻放的态度,“赶紧走了。”

他被再次扶起身,没回答问题,脸上写着一堆问号。

“有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得去正规医院,先做个检查。然后跟我好好解释一下……噢,”他见侦探反而一脸恍然大悟,“不用费这个劲了。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指、是指知道了多少?他继续靠着肩颈,他的呼吸难免喷在人脸上。见人转向另一侧去,又只挪了不够用的一点点。距离太近,他完全能捕捉到一丝……不好意思。

那、意思是、知道了……真的是“全都知道了”?

这是怎么知道的啊!我应该没跟任何人说过,也不写什么日记……他脚被自己一绊失去平衡,完全压在人肩上,使得两个人摇摆好几下,被扯着手小声斥责一句。他稍微冷静下来。那我还能怎样,反正时间不可能倒流、侦探不可能失忆。摔到绝路了,没辙了啊,他闭上眼。

不过,我想你应该不知道:我闭上眼之前,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联系人,模糊的意识不记得有没有按下拨号键;再睁开眼,就看见本人站在了面前。这令我胸中涌起的是什么感受。

“咳,名……咳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站在路灯下,侦探回想几秒,看着现在这个茫然的、慌张的、遮掩不住的、真实的本人,感觉真是惹人笑。

“哎,要怎么说。究竟是些什么事……感觉全像一个梦。”



[仿的梦/Fallen Dream]END





[风之梦/Fallen Dream]

Falling - Florence + The Machine



可能是因为听了太多念叨:关于人类,关于生命。大多数是批判性的,说“你又做错了”“你还是不合格”“你怎么就不明白”。

以最简单的定义,不提更详细的要求,他明白。生命在消逝。“死亡”一词,那么清晰沉重,那么朦胧轻巧。他松开双手。

生命在消逝。夜景之中,他看着低处。流出体外的就不是生命了。生命会变化成液体,灰烬,尘土。眼不可见,无人再知晓。

在那之前,它如此明亮欢快。他们是不知道终结在不久后会降临,一定会降临吗?他们甚至看不见自己身体里故障、老化、耗竭的部分,不知道自己具体还有多长时间,会死于什么时刻与原因。他们却还可以放声地笑,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事生气,对他人投来“你没事吧?”的关心。

这就是人类吗?完全没法理解。他想,所以,我果然是不合格品啊。无论怎样,抬起手,望过去,张开口,每个举动都不对。被怀疑的目光纷纷注视。怎么都做不好。连在哪一步错了,让一切变成了这种大错,都不知道。找不到。那就更没法去做修正。

是不是最初的、最初的,我的诞生就是个错误。

没错,一定是这样啊。

可能是听了太多念叨:关于生命,关于诞生与延续。这些与我自己完全隔绝开来的存在,又是这么耀眼,我无法挪开视线,停止渴望;它们又到处都是。

蛋壳在被敲破、流散之前,会有什么想法吗。

就连这些鸽子都明白,我不是,根本不是,也无法成为。只是个最拙劣的仿冒者,理应被唾弃。对不起,你们真聪明,真美丽。

他独自走在半夜的街道上。他穿着一件不属于别人的连帽衫,盖住头,可以让脸不那么显眼。他走过路灯照亮的范围,脚步一歪,差点摔倒。

他的行动惊到了什么东西,留下垃圾堆被掀翻的响声,但他还可以在夜里看清,小动物溜走了。在巷子里不远处,它背靠墙壁,最警戒地紧盯逼近的人。

要怎么做才对?——问你自己。相信你已经学习充分,能够明白了。

他蹲下身,发出一点叫声。是的,模仿得非常糟糕。挥挥伏在下方的手。去努力吧,成功失败都不是罪过。

野猫一小截一小截路地试探过来。他可以耐心等待,他想。真瘦小,还缺了块耳朵,他想。如果我有点食物给你就好了。对不起啊,他想,对不起。

他将手里用力放轻,再放轻,从猫的头顶抚摸到背脊。真是新奇的体验,他想,和鸟的触感又很不一样。另一只鸟、另一种动物,又是什么触感,什么声调?怎样的性格?你居然不跑,真是奇怪。他将流浪动物抱进怀里,什么姿势让它不舒服不喜欢,他可以马上察觉,然后调整自己。

他已经站不起身,在墙边靠坐下来。猫骨骼下的脉动,他在平静下来的指间感觉那份鲜活。生命,它们可能知道、完全清楚、一无所知,它们的消逝。每一个于宇宙中存在不到一瞬的声音,也尽了它的全力,笑和悲伤,饿与饱足,担忧终于放下心。直至闭上眼,平静地腐朽成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从中开出一支新芽。

他听见翅膀拍动的声音。落到他头顶上的,也许是另一种鸟。他看不见。他垂下头,闭上眼。落脚的鸟儿一定很高兴。

他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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