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臆归

夏至

Little Boy in the Grass - AURORA


人类是野草。

最近我脑海时常冒出这么一句话。作为魔王/人类守望者,我已经看太久:他们总是被一把火焚烧殆尽,又从泥土碎块间寻机再生,郁郁葱葱再度侵占地面,不花多少时间。在如此反复中,即使我是他们的守望者,每一年新生的杂草看上去都无多大区别。每一处波动都无显著性可言,今年风稍大、于是茎腰略弯折,仅此而已。

在这一年,这里是指这颗行星公转的周期:我想成为一个母亲。

对我必须恪守的职责,我感到逐年加深的无趣。不,我依然会110%地做好我的工作,与从前没有不同,作为存在物质不可避免的衰退,自我开始工作以来,只降低了我约为5%的功率。但近些年我意识到,我有大量时间没工作需要执行,原处空转。我开始读资料库消磨时间,以我的运算速度,把它一个一个字符读完,粗估也需要至少我再衰退5%的时长。很难解释我从中获得了什么,到这一年,我的脑海里冒出这么一句:我想做个母亲。

母亲即后代的养育者——根据资料,我建立了这种认识。最牺牲者,最幸福者,被歌颂者。父亲?我不太懂那是指什么玩意儿。我想要一个孩子,当然是一个人类孩子。魔王领地没有任何人类生产、维持与培育的设施,但我有一切所需资料。我计算过,这些活动对我工作的负面影响微乎其微。我全部从头造起,同时让魔物在照常运行时,为我带一些基础的人类素材回来。


一些时日过去,我的孩子已成长到人类最爱去反复诠释的“年轻人”时期。这是从心智来计算、躯体数据也符合的情况,他实际存在的时长要短很多。培育的速度调节到何种程度刚刚好,我反复试验了近千次。这个数值有点夸张,因为开始后五小时内就宣布失败的那些批次也被算入。

物质上,我的孩子99.9%以上是人类。他需要有小部分不是人,而是与我的构造类似。因为如今的人类不能和我自在沟通,我也不能为那么一个纯人类提供延续。我的孩子是独特的、最出色的,我从来决不愿养一株干瘪杂草。

我的孩子一直生活在培养槽里,我们的意识通过至关重要的连接线沟通。他通过步步测试的速度让我很满意,现在资料库完全对他敞开——得逐步给予,而不是一开始就一股脑给出所有权限,我已吸取经验,庞大得我都无法完全处理的数据量,对儿童心智来说等于一堆乱码。不过我最近有些失落,因为我的孩子完全沉浸在资料库中,一天和我没有三句话说。他小时候可不这样,我想这大概就是,到年龄了。

我能观察到我的孩子在资料阅读中有一些特定偏好。对此我没有想法,像是“总读这些可不好”“多学学这个才对”。因为我的孩子和从过去到现在的人类不同,他身上无需负担任何生存与选择的压力。

现在,他随时都能走出水槽。技术上没有运动能力问题。这个指令权限我已给他。作为母亲我应该给。作为母亲,我希望他永远别走出去。我无法控制外部世界的天气温度,无法让风雨湿热不祸及我的孩子;就是空气都会让他的皮肤变干燥,出了室内还有该死的紫外线。生活在营养液中,他不会有任何额外伤病,更不可能死去。但我不能这么要求他;我想他是不是隐约有感觉到,毕竟我们的意识独立又有所相连,传递的信息不止于说出口的话语。我们相连但又是彼此独立的意识,在养育他时,一个自己以外又指向自己的意识与自己沟通的处境,让我感受新颖,有趣与折磨总是交织;自己的孩子我最熟悉了,他不说我就很早隐约感觉到,他很想出来。他越来越想。或许这是人类的本能之一。但这么久也没有执行,或许为照顾我这母亲情绪而拖延。

他向我提议。我们第一次断开了连接,他搬到一座偏远的设施去。他想独自学习与思考一些事情,我想这算是一个让我们逐步适应变化的中点。我依然尽我所能:他搬去的位置还是魔物领地的深处,同时我安排了护卫。那地方人类罕有涉足,即使有独行者误闯,一人两人也绝对付不了顶级的守护者,它两脚就能踩碎他们。这一届人类称它为“龙”,一般至少三支小队以上的组合集团,进行谨慎令行的配合作战,足够强度再加上足够幸运,能在少量死伤的情况下成功猎杀它。

他离开的头三天里,我疯狂抑止自己要像以往那样,几分钟去检查一次他的欲望。然后我给自己定下一个期限,等过七天,我去读取一份他的基本数据。轻微触碰,确定他仍健康存活即可。

七天后,我守着自己的解限时刻,马上去关心,实在想跟我的孩子说上两句话。虽然一时编织不出正常词句。然后,我差点20%区块宕机:我投入深深心血的孩子,没有出状况,没有在我没看好的时候生病或死亡。

他消失了。


我总以为我已吸取足够经验,但孩子仍常常逼得我手足无措。这是比喻,我自己没有那类部件。

我不可能真找不到他,我是魔王。我向全体魔物即刻传达新增指令,让它们在自己势力范围内注意这个样貌的人类。不用多久消息就传了回来。

人类总以为,魔物只是在他们可怜大小的国土之外徘徊着的那些,只有他们很容易发现、去躲避或猎杀的那类形态。虫鼠一类的小型魔物遍布人类居住的区域,与他们无缝生活在一起。我是人类守望者,他们的事没有我不知道,除却不能剥开活人心房。我的意识分体临时征用一只瓢虫型的躯壳,飞落到那间屋子的窗台上,与我的孩子重逢。单方面。

此时,我的孩子正坐在室内,摆弄着一张手弩,旁边桌上搁着几支箭。他抬起手,歪过头,从另一个角度打量武器构造。似乎用自己实在的眼睛去看实在物体,都让他感觉新奇。他手上有划痕,头发枯又脏,穿着别人给的旧衣服。他周围的一切都是这么落后的人类工艺,不算粗糙就含着毒。我的孩子啊!我想换作一只鸣虫,趴下大声尖叫。

我不能去接触他。据周围魔物报告,我的孩子对这里人类的表现是:他失忆了。虽来历奇怪,这种自称能让他获得别人对他人类身份的认可,附带一些怜悯。我的孩子虽然是我的孩子,但绝大部分仍然是人类,他本来就对住在这遥远地方的人类很有兴趣,我知道。人类制作的箭矢会误伤到他的,但他抚摸箭身,打量它的构造,露出好奇心得到满足与激励的笑容。很快乐啊,我的孩子,伪装混入野草丛中。我没见过他睁开的眼,如今它们在散发美好的光。

据报告,在周围人们看来,我的孩子忘了一切,却下意识记得怎么对付魔物,而且是从魔物领地被带回来的,所以很可能遭遇让人失忆的事件之前,他是个独行猎手。这里是人类领土的边缘地带,住人大多狩猎为生。他身体状况不差,也不愿什么都不做依附他人生活,猎人们没那么富足。跟旁人一起去继续狩猎,也能顺带寻找记忆的线索。理由制作得严丝合缝。将他带回来的人类,就是现在和他住在一起这位,建议他做相对安全的后援工作。

他走了进来。这家伙出生、人际关系、住地搬迁与独行记录,我已悉数掌握。单纯的人类罢了,一根带两片霜的杂草,没什么特别。不过能让我的孩子少受损伤是好事,我姑且不敌视他。独行者对伤损都很谨慎,可能还看在我的孩子贴着“失忆”“一无所知”的标签,他事事周到说明,注意事项……即使不说好几遍,我的孩子也能全部记住的,你把我的孩子当作和你一样的愚蠢人类么?而且我的孩子对这些都清楚,他和我一样,可以查看此处各种魔物收集的信息,早就看过许多,对这里人类的事情,他估计比你都更了解。说箭矢要节省使用,也是过分多余——我的孩子表示,既然如此:张开手,空气凝结为杂质没去除干净的合金,结晶出箭矢的形。

魔法是人类中极其罕见的天赋。当然了,我的孩子是独特的、最出色的,从遗传物质的调整校准以来,全部是我精心操办。魔法通过消耗人类微可不计的生命力,就能引发各类违反原则、无中生有的奇迹。我家孩子的魔法,只要在分子级别之上完全了解其构造,就能制作出物品,填满一个空箭筒不过是轻松小事。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的孩子表演奇迹呢,一个母亲应该会用她人类的身躯流泪颤抖。那个人类变了脸色,就像头发都瞬间惨白。他警告我的孩子,别在任何人面前使用魔法,在他面前都尽量不要做。要求我的孩子,“最紧要关头你不得不用时,也得确认没有别人在附近看着,才可以用。”过了片刻,他为这恐吓的态度对我的孩子道歉。能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并愿意低头认错,把我的孩子交给他代为照顾,我想也算能接受。我的孩子露出不太懂怎么回事的神色,但会乖巧听从的神色。


我,魔王的孩子,现在居住在人类领土上,与人类是同伴,与同伴一起四处狩猎魔物。

我依然让所有魔物高度注意我的孩子。它们通常的行动指令不变,只附加一个传输给我相关信息的程序。我无须叫它们留情,首先它们的低级智能不懂伪装,对我孩子的身份伪装不利;其次,我的孩子从不是什么平凡杂草。躲闪与寻找合适的作战位置,他学会实践不花多长时间;他有最好的眼睛,领会武器的使用、在脑内就能算去工艺误差之后,九成他瞄准的目标都逃不掉;他能找准所有魔物的要害,我敢说比再老道的猎人都精准——当然了,我的孩子脑子里有全部魔物的设计制造图纸。

他的活跃并不能对魔王我造成什么困扰。人类对魔物的狩猎与魔物偶尔伤害人类,只是循环波动中的正常生态关系。人类需要从魔物身上获取各种必需资源,而我们其实没有要从人类那里获得什么。施舍给他们一些养分,为他们制造一些威胁——也是养分。我的孩子成为了出色的狩猎者,他一定做什么都能做得最出色;就算他清理了边缘一个小区域的所有魔物、扩张了一小块人类领土,对我们也不是大事。他对往人类世界更深处、更高处走没兴趣,和同伴时而狩猎,时而休息,专注片刻的生活;吃点什么,尝试做点什么吃;到处逛逛,和其他人交好。这种日子,只要他活得自在、高兴就行。想想看,凭我这样的母亲,能做到再多的事,也无法独自给予他这样的日子。

我每间隔三五天,用分体意识悄悄去看望他。与自己孩子的分别,现在没有那么折磨我了。离开培养槽的生活,确实让我的孩子不再保持干净,开始粗糙变质、还是会遭遇各种伤病,他还偏偏选了个不安逸的工作。看到他身上留下伤痕,给我的痛苦依然存在,变得没有当初那么深。那也不是个很显眼的伤痕,衣服基本能遮住,我不必太难受……我不必。已经配合默契的他们俩,以这么小的损伤就击败了有“龙”80%强度的魔物,我得给我的孩子鼓掌才是。他指向要害的箭矢一分未漏。

他和那些人类的关系也打理得很好。他交到的同伴甚至告诉了他自己的秘密。我的孩子肯定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是我的孩子。说不定这秘密他也早知道了,说不定他是缜密调查过了,才选出进入人类领域的第一个、能成为指路人与最大倚靠的坚定同伴。在持续的调查观察中,我也对这个人类建立了更深信任。在这全人类中他能算个前列,能力与性格都不错,勉强配得上做我的孩子的朋友。主要是对我的孩子确实很好,有些过度保护与唠叨,也算是可接受范围内,我对人类总得有所体谅。我的孩子就很笑着体谅。虽说等到未来,让他到魔王这儿来作客的可能性比较渺茫。

当然,我的孩子……就算喜欢过这样的生活,母亲一定支持,过个几百上千年都没问题。但总得偶尔回来看看母亲吧?我的孩子不会转瞬沉迷于别的东西,就无情忘了我,绝对不会。因为他是我培育出的好孩子。

我实在忍不住,以鸟类的姿态跳到他桌上。他正保养武器,忽略了这是什么信号,我只好出声叫他。我的声音如此激动,他如此惊异地抬头看我。一抖习惯性的高戒备,顺手抄起一支箭,差点钉穿我的胸膛。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这种事?我的孩子怎么会让自己落到这个状况,他可是我养出的孩子啊!我在哪一步做错了,遗传定制,胚胎培育,心智教育,在哪个部分经验还不足够?无论如何,我的孩子出了不该出的事,都是作为母亲的我的错!我不能犯错!

我去实地调查我的孩子之前搬去的别地。因为他要求独处,这里没有其它魔物出没,没有监控,只有我不让步塞给他的、离线状态的守护者。结果我看见,塌陷的地下设施一片狼藉。守护者在那七天内某个时刻被破坏,头部的要害部位被刺穿,显然是人类武器所为。培养槽碎了,地面上还能检测到少量营养液中难以蒸发的特殊成分。一束连接线被利刃切断,调出残存记录,果然:从不休止的信息流动被外界强行破坏,我的孩子脑中与我构造相似的部分,发生了故障。

他的失忆是真的。

而这是因为——一个人类!闯入者!在守护者的残存记录中我看见这家伙了。该死的强盗!劫匪!让我的孩子平白受损,然后夺走了他!骗子!全人类中最恶毒的存在!

我居然信任他。我是个母亲。我该把这恶心生物扔进魔物工厂的熔炉铁水里边!

……但是我的孩子,被蒙蔽的我可怜的孩子啊。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和人类关系很好。我直接做这种事情,他会茫然仇恨我的。

我知道我的孩子故障出在哪,失忆的问题我能修好。拜托,请相信我,我对我的孩子说,用一只甲虫型我无法低头或流泪。作为母亲要被自己的孩子如此怀疑不信,这过于痛苦,让我感到体内构造能量核心的合金,要像纸一样被撕开了。

但我的孩子,必定是最好的孩子。他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清楚自己潜意识中对魔物,对一切的认知与态度,和他周围那些人类不同。他的潜意识不会想要伤害我。我们在他的房间里独处,他迟疑过一阵,答应让我试试。我找到他的颅骨上隐藏的接口,进入连接,以我的最高权限,修复唤醒那些暂时失效的部分。

跟我回去吧,我对我的孩子说。他的记忆已经恢复,看起来他花了点时间理解发生的一切,到达现状。我向他指出、斥责他那位同伴无耻的强盗行为。这些事本不该发生,让我的孩子遭了多少罪。

他沉默片刻。“我会回去,”他说,“但我不能这样就走。这里发生了一些事……等我花些时间处理好这边的一切,我会回去的。”他还不是很习惯,反复触摸那处接口。

我的孩子肯定不会骗母亲。和之前一样,他得知我一直在通过所有魔物即时监控他动向后,让我别再这么做了。直到他将剩下的事圆满结束,他会给我发特定信号,让我来接他回去。除去别的,我掌握自己孩子大概所处的位置,还有生命体征,总是应该的吧?我的乖孩子,他没有拒绝这个。


我不得不断了我的孩子各项活动的信息供给。但没关系,我欣喜地盼望着,不久后,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我的孩子不可能背叛我;他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我的聪明孩子也不可能做出无谋的、伤到自己的行为——我还一直监测着体征,如果出状况,他周围的魔物随时会展开行动,我随时前去接管。

从前我极不愿意他从培养槽中出来,但也建好了给他居住生活的人类住宅与庭园。现在根据他表现出的喜好,我像个艺术家似的慢慢修改,从建筑到装饰,再到食物的提供。相信他一定会很喜爱这住所,不必再跑去什么别处了。偶尔希望有新鲜空气,希望与人类有些交谈,再去人类那边旅个游,我也允许。但绝不能再出现上次那种可怕的意外。

我在心头哼着母亲使用的摇篮曲,指挥魔物们的装修工作。没过多久,我的孩子给我发信号了。我带上边界处一些魔物飞速去迎接,监控中我的孩子也在快速奔离人类边境。但我发现他朝我们来时,身边还带着同伴。母亲已经明确告诉你母亲讨厌这个人了,理由也完全恰当,为什么呢,我的孩子。但母亲不会责怪你任何,如果你希望我对人别那么嫌恶,我也能做出个样子来。我只希望见面时,我的孩子多少对我有个说明。

在这片荒漠上,我已能看见视野里我孩子的清晰轮廓。忽然,我检测到空气里显著不对劲的魔法波动。我呼叫我的孩子所处位置附近地面蛰伏的虫蝎型,但它们全回复我枯哑几声,陷入静默。许多东西在破碎,气温直线骤降。我紧急要求地下更深处活动的大型节虫,在我的孩子身旁近处钻出地表,我的意识分体附着其上,这一型号庞大的身躯更能援护我的孩子。

然后我就看见。我看见连我的孩子都没能反应过来,他为他面前的同伴所迷惑,霜冰爬往他的脚,疾速爬满他伸出去停在半空的手臂。我向他卷去,要将他带离地面,阻止那些癌般生长的冰尖触及他的脚。他的整边左臂与包裹住的寒霜一同,都变成脆弱的冰,应声全碎落。


我带着我的孩子飞速逃离,这场魔法暴走的灾难。无中生有的魔法,在这缺乏水分的荒漠上,尖锐寒冰从那一点往外扩散,遮天蔽日,在我这虫型躯壳的尾后紧咬不放。我是用超载模式的速度在逃,很快这魔物躯壳开始崩坏,在垮塌前,我将我的孩子抛给另一头已在此守候接应的犬科型,另一意识分体已经接管它,继续开启超载。更远处我已调派大型翼鸟,携带临时吊舱飞来做下一步接应。

我的孩子意识模糊,血流如瀑。我准备齐全的医疗设施——就算他只剩下一颗头颅我也能当场救回来——但那些都安置在最深处的魔王领地,离这里路途最为遥远。这些普通魔物身上,一点能减缓他生命飞逝的医药品都没有!我从不需要为人类的伤损准备什么。一些片霜都伤及了他摇晃的侧脸……

我的孩子。我从亿计的胚胎、百万计的婴儿、十万计的幼子中选育出的,我注入了深深心血、于是我的痛苦与他紧密相连的,我的孩子。

那该死的,天杀的,全家死绝的人类,我居然还有一丁点信任过,觉得他能保护好我的孩子的人类。我的孩子受的所有伤、所有罪都是他所为。要是我的孩子就这么被他杀死了,我,我要……

背后爆长的尖冰不时扎到我的身躯,他疯狂的心声还在其中回响。

“不要抛下我。”

“别离开我!”

“不要。不要!”

我知道人类总梦想永恒。这就是你们实现永恒的方式么?不久前此处还是热漠,现在寒风如刀,片片刮刺,我狂奔着,咬着牙迎风泼泪。


我的孩子没有死。他睁开眼。还没多清醒,躺在医治与监测的床上,他挪了挪手,轻微感知发生的事情……和我简单交谈几句。我每一句劝他现在什么都别管,只要静静躺着,这可怕伤痛会得到最妥善的医治。

我的孩子问我:“人类那边情况如何了?”

我告诉他,从边境往内去,目前已有三分之一被魔物的大举进攻化为焦土。他疲惫地睁大眼看我。

当然。这都是人类的错!不止是那一个,那全部的,挂着假笑的人们,他们欺骗我的孩子,伤害我的孩子,也在欺骗我,灭顶地伤害我。我的孩子差点因此死去,我难道什么都不做?我的孩子出了任何事,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误,我要弥补这错误——我纯粹是在报复。

反正人类是消灭不干净的,他们是……

我的孩子低声请求我停止,马上停止。

我不懂。我的孩子已经变成了什么样,为什么会对我提这种要求?你难道不仇恨么,和我的想法居然不一致?那些伤害你的东西,为何不尽数毁灭?我完全没法理解。可是请求我的是我的孩子,母亲不可能拒绝自己孩子的请求。否则我的孩子会讨厌我的,会憎恨我,比起人类怎样怎样,那会完全毁灭我。

我亲爱的孩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的孩子让我不多伤害人类了,我就不做了。魔物回撤,全部回到之前的通常运行中。相安无事,很快又是一百年过去。

我的孩子大概一直为此对我心存芥蒂。虽然我问十次,也只得到十次“没有,我能理解”的回答。我以为这场事故将毁掉我的孩子与我这母亲,它造成了太多。但我的孩子已经是我的孩子了,自己的孩子就算出了这种事,也不能再随便处理掉。他坚强地挺了过来,适应义肢的使用。虽然我觉得根本不必要。但我的孩子,也许是因为那些人类短暂而长远的影响,他与我之间固执的显眼的分歧,增加许多。他不愿起冲突,我也不愿意。所以只要我的孩子觉得好,作为母亲,我什么都点头。

一百年间,我的孩子窝居在我为他建造的宅院里。他原本就不是无端吵吵闹闹的人,但现在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我按资料库里的家居机器人程序调整了几只魔物,让它们照顾他,给他作伴。他大部分时间闭门沉浸于阅读,偶尔做做锻炼,出去走走,骑上魔物奔去远一些的地方。但我一定让至少三只魔物随行,护卫并为我监视报告。我的孩子绝对不能再出事。

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僵化的亲子关系。我说什么,得到的回答就像上边说的那句一样,难说衷心。这是亲子之间必然会产生、越来越宽阔的隔阂,是么?我应该什么都不做?我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我只能给他所有最好的,问他有没有还想要的(他的回答永远是“没有”)。我不敢跟他提一点儿人类的事情,一直拖到第一百年。

我试探性地跟他说:人类那边,这几十年发展了许多,比你之前去的时候都更好了。他们最近在筹备某个百年庆典,你想回去看看么?

他同意了。

然后我说,你以这个样子去不行,就是再过一百年人类也做不出这种精致义肢,太惹眼。换一具完整的躯体吧?这逻辑没什么可辩驳,他也同意了。也许一百年过去,他对我的想法也慢慢缓和,现在正是一个修复关系的机会。

其实最早的时候,我就让我的孩子直接换一具完整躯体好了,但他就是不答应,执意只使用义肢代替。过了四十年,人类躯体显著老化,我想等到这时换一具新的年轻躯体,他就会重新完整了;但他还执意让我将新躯体修改回他残损的样子。我不懂,但我能说什么呢?

他现在不习惯原样的左手,让它随便垂在身旁作罢。我用着一只小巧的蛾型,停在他肩膀上。我们去往人类领土的边境。选的是另一处边境线,之前你住的那片地方不能走了,我告诉我的孩子,那里现在冰川遍布,难以行走,对人类身体健康也不好。

我的孩子一百年来没再主动了解过人类世界发生的事,我知道。我们走过修葺技术比以前好了两个档次的干净街道,他们还建造了广场、铜像。所以他不得不都问我,我是人类的守望者,他们发生的事我肯定都知道。他们是在庆祝什么?人潮边缘,孩子散着步随意张望。

一百年前,天降巨大冰川。在此之前,人们聚居繁荣依赖的水源已消耗近竭。荒漠变为冰原,炎热骤除,是件伟大奇迹。冰川给予的水,干净又仿佛取之不竭,周围的人也不必再冒着危险狩猎为生。五十年前,深入调查冰川的队伍发现奇迹形成的原因。

人们感激手握奇迹之力的“永恒的”魔法师,慷慨给予凡人恩惠。一路走来,我的孩子已听见数人不禁感叹,这几十年来,越来越是从前不敢造想地幸福。我的孩子继续问我:事情后来变得怎样了?


人类再封闭的密室也会有虫钻进来,所以没有我不知道的。带我的孩子无人知晓地进来也很简单,别提现在人们正沉浸于街道上的庆典。

我的孩子抬起头,看培养罐里漂浮的人形。为什么他这么不完整?我解释,凭人类的工具,把人从冰块里掘出来,多少得出点儿问题。他还活着,可以发挥他的功能,就没问题。

魔法是罕有的颠覆性的天赋,物尽其用为民造福,大部分我见过的人类都选择这么做。所以我说,真没什么显著性变化,都是我司空见惯的事。这些设备肯定又是从哪座被捣毁的工厂借来、借素材组装的,也算是他们狩猎资源之一。

是呀,这些事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孩子似乎不想让我再仇恨这家伙,所以我没有想法。我的孩子盯着那培养液中的连接线与气泡,人类躯体看起来现况远不如他,当然这些东西的质量与配方都不如我使用的好。只剩下关键起效的部分就够用,我记得是在脑部构造中。

在一角昏暗光线照射下,我的孩子对我说,他有个请求。

我肯定会答应的呀。不过我一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又做错了,我的孩子是想杀了我么?我养育的孩子是不可能想害我的,但我现在真不知道……我已经完全不懂我的孩子的想法。我害怕极了。

我的孩子说了他的请求。我松了口气。小事情,我彰显骄傲母亲/魔王的能耐,三天内就能帮我的乖孩子干完。


“人类啊。”

嗯?

“人类像是野草。”

我的孩子忽然说。我几乎跳起来。我没说什么,但心中倍感欣慰。我的孩子终归还是我的孩子,与我有些抹不去的分歧,但无比像我这位母亲。我从来没跟他这么说过,但他自然就生出和我一样的感悟。

我们坐在铜像广场一侧的长椅上。天空湛蓝,日光很好。五层楼高的巨型魔物缓缓走过城市,每一脚踩瘪泥土与草叶。兽型肆虐于街道,翼鸟在低空寻找落单目标,张开狭长锐利的喙。中等高度的行走火山,撞塌房屋,撞倒铜像。我看清不远处砸下来的头颅,恍然大悟般,他们纪念的是这家伙呀。

街上绝大多数人,不清楚那栋建筑地底藏着什么。只是忽然有眼尖的人发现,袭击的魔物似乎不靠近这间房子,它莫名是个安全地带。于是把这宝贵知识迅速大声传播,有越来越多的人涌进室内。还可以躲下更多人呢。

魔物遵守着不靠近那片区域的指令。我只是无所谓地想减少一点伤亡。前方远处,钟楼在两声响后被轰碎,钟盘坠地。背后不远处,那座建筑发出更震耳的炸响。石块都飞到我们身边,我预先叫住一座火山掩护我们。

我的孩子起身,回头看一眼。

回去了?我问。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抬头半望天际。回去吧。

人类是野草。像这样过境消灭干净,不久后也会从哪再一无所知地冒出来。我是魔王/人类守望者,这样的反复已看过许久。我是在等他们变成什么样?其实我也不怎么记得了,不知道曾经是否被设定过那个目标。但我现在又是个母亲。我觉得我已经和我的孩子重归于好了,此时此刻,我比以往所有时间都更爱他。我的孩子,小小的人类体型走过巨型攻城者的脚边,但这一切都远比不上最独特、最出色的他。他可是我养的孩子。我们往后一定有许多更好更有趣的日子可过。我们一起守望,一起观察人类的下一届兴盛吧。


一百年间,我的孩子读了许多物品构造的资料,练习制作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用魔法制作。完全了解、反复练习后,我聪慧的孩子可以直接制作出一枚成品钻石,一块电子芯片,一座早期发动机。

他将手里做好的定时炸药安置在培养罐的玻璃上。他长久地盯着那罐子看,于是我问他,他在看什么呢?

我的孩子轻哼一首人们唱的歌。

“我在想:原来从外边看里边,是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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